旧历十二年，一艘轮船正行使在汪洋大海之上。
正是盛夏时节，日头高挂，蒸干了轮船甲板上的最后一滴水。
江临楚被扔到甲板上的时候，是脸颊和手掌先着的地，霎时出了血，船板上的木刺扎进皮肤，还没等疼痛传来，雨点般的踢打先落在了他身上。
“小赤佬，你胆子长毛啊，爷的东西也敢偷！”
他今年刚十岁，身体抽长，可身材偏羸弱，他用手抱着头，身上的短衫磨损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扭动间，显出一道道清晰的肋骨痕迹。
一个矮胖的男人正揽着个女人，站在一旁，大声喊道：“给我狠狠地打！真晦气！”
那女人娇笑着，应承着身旁的男人。她见那个男孩，被打得狠了才闷哼几声，半句不求饶，不忍道：“柳爷，算了，别跟一个小叫花子一般见识。”
天气闷热，人就更烦躁，柳爷胸中的怒气更盛，根本听不进去自己姨太太的劝。
“住手！”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喊道。
来人是个八九岁的女孩，她头上扎着双髻，项上带着金锁，衣着华丽，白皙的小脸在太阳下闪着光。
追上来的几个丫鬟给她撑起了阳伞，而站着她身后的十几个青壮年，瞬间将甲板包围了起来。
柳爷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认出来这是同州林家的小女儿——林眠。
围着江临楚打的几个人立刻停了手。
“你们为什么打人？”林眠仰着小脑袋质问道。
林家有钱，金银如山，现今又出了位贵妃，那是泼天的荣华富贵。柳爷的汗从眼皮上滴落下来，也顾不得擦：“回三小姐，这小子偷了东西。”
林眠歪了歪头，气势逼人：“他偷了你的什么？”
柳爷见她这样子，哪还敢继续说，拉着自己的姨太太就跪在地上，连连告饶。
江临楚眼睛肿胀着，不少血糊在眼前，难以睁开，可他还没有完全昏迷过去，就听到一个极轻的步伐声靠近，又听到那人说道：“他们不敢再欺负你了，来，我拉你起来。”
他用尽全力睁开眼，一个细嫩的手掌模糊在视线里，那腕子上的金镯子晃荡着，他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旧历二十五年腊月十八。
枪炮声持续了一整天，城郊官道旁的住户，都提心吊胆地闭门不出，生逢乱世，连年的战争早就让他们如惊弓之鸟。
直到天慢慢黑下来，枪声才弱了下去。
吉城城门的关卡处，新兵步履虚浮地前来换岗，稚气未脱的脸还没经受过战场的摧残，守了一天岗的老兵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小子又去赌了一整天吧。”
新兵讪讪地笑，蜷起手掌哈了一口气，在岗哨位置上站好。
几辆车从城外远远地驶来，眼尖的看清是军政府的汽车，连忙跑过去开路障放行。
士兵们敬着军礼目送，直到那辆车绝尘而去，老兵才明显松了一口气，新兵有些疑惑地问：“哥，那车里坐的是哪个长官啊？”
“你小子把招子放亮点，那就是三十七师的江师长。”
“江师长？”
江临楚！
新兵有些懊悔地看向汽车消失的方向，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刚才亲眼见到的是江临楚本人。
两年前的同州战役，上到耄耋老人，下到黄口小儿，多少都了解一点。
那场仗打得实在漂亮，甚至成了军校授课时以少胜多战役的典范，而江临楚也是凭借这场战役的胜利，年少成名。
路边的铺子逐渐亮起了灯光，城内街道上行人不多，军政府的车开得飞快。
坐在后座的江临楚正闭着眼假寐，双手随意搭在腿上，腰背挺直，浓眉，鼻梁高挺，不过英俊的脸庞满是疲惫，眼底的倦色难掩，轮廓分明的下巴上冒出来了点点胡渣。
为着新式军队的演习，他连轴转了半个月，刚一结束，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车窗外的灯光掠过他的侧脸，神色不明。
副官章朝坐在副驾驶上，他已经跟了江临楚三四年了，自诩精明、看人准，也时常猜不透江临楚的想法。
他通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的上司：不过二十三岁的年纪，身上却瞧不见意气和欲望，眸子里总是黯淡无光，显得死气沉沉。
明明军事演习很成功，也没露一个笑脸。
“老虎他们把您的庆生宴安排在了福乐门，您是先回公馆修整一下，还是直接去福乐门？”
听到庆生宴，江临楚感到有些头疼，但还是吩咐道：“直接过去吧。”
这时，汽车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士兵急忙跑来汇报：“师长，前面一个拉粮草的牛车翻了车，挡在路上，现在正在清理。”
江临楚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正巧路边有商贩在叫卖香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直接下了车。章朝刚要出声提醒，却被“砰！”的一声枪响截断了。
子弹擦过江临楚的手臂，没入卖香囊的小贩胸膛里，那小贩顷刻倒在了地上。
江临楚几乎瞬间拔枪反击。
密匝的枪声响了起来，前面挡在路中间的牛车中，突然窜出了不少荷枪实弹的杀手，章朝挡在江临楚的身前，怒吼道：“他妈的！保护师长！”
护送的卫队士兵们是由江临楚亲自挑选出来的，都是一等一的身手，很快便从措手不及中反应过来开始回击。
江临楚不慌不忙地换着弹夹，而后利落地将高处的两个火力点端掉，对方迅速落了劣势。
一场刺杀来的突然，结束的也很快，不到半个时辰，枪声弱了下去。
他用力甩了甩手腕处溅上的血，又拿出烟点燃，这点火星便隐约照亮了男人眉间讥讽的神情。
“章朝，留几个活口。”
黑夜开始笼罩南城大街，白日里死寂的几条街，如同春风抚过冰冻的湖面，一下子融化开一派生机：露出白腻皮肤的女人、卖香烟的小孩、哈欠连天的瘾君子，从这个城市的暗处爬出来，聚集在此。
裹挟着劣质香水味道的妓院，门前红花衬绿叶的，装饰杂乱又诡异地带着生命力。
大烟馆里烧着掺着牛皮胶、豆腐的鸦片，昏黄的烟雾迷蒙间，或坐或躺的人寻求着至死的欢愉。
“爷，好久都没见您了，进来玩呀！”、“来吧，来吧，又花不了几个钱的。”
汽车驶过一阵调笑声，转过弯，在福乐门前停住。
这栋几层楼高的建筑，是个饭店兼歌舞厅的娱乐场，外表镀着闪闪金光，挺拔地立在一众破败中，远远看上去，竟同周围泛滥成灾的热闹，离奇地融为了一体。
“福乐门”这几个大字灯牌，非常耀眼，被一圈霓虹灯簇拥在中间。
踩着华丽厚实的地毯，从自动旋转门进去，巨大的水晶吊灯的光折射在洁白的瓷砖地板上，照得眼前的一切都亮如白昼，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临楚！”冯虎迎了出来，八九个男子跟他在身后，几乎每人身边都有女人作陪。
一个挂着浓妆的女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扭着妖娆的腰身，娇笑着往江临楚身上靠，“江师长，久仰您的大名。”
章朝被女人的大胆吓得心跳骤停，就知道不靠谱的冯虎在这种地方设宴准没好事。
他还没来得及拦住这扑上来的女人，就看见江临楚微微一侧身，巧妙地闪躲开了。女人当着众人面险些摔倒，甚至听到了隐隐的几声嘲笑，面上挂不住，瞬间热了眼眶。
看得冯虎一阵心疼，连忙上前将女人揽到自己怀里，掏出手帕给她边擦眼泪边哄道：“哎呀，别哭别哭，江师长整日跟一群大老爷们待在一处，已经待傻了。咱们不理他啊，虎哥照顾你。”
江临楚脸色沉得能滴水，给了冯虎一个“下不为例”的警告眼神。
一行人往里走。
与此同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子正轻车熟路地从福乐门的后门跑了进去。
经理沈霆见林眠到来，急得直跺脚，声音发颤地说道：“姑奶奶，您总算来了！可急死我了。”
“对不住，教会学校那边今天小测，学生们走得晚。”林眠边解着围巾边往里走，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
因为跑了一路，脸颊上透出一抹粉红，哈气聚在睫毛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眼尾鼻尖通红，小巧的鼻翼上缀上几颗汗珠，双唇微张，正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深冬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更添了几分艳色。
沈霆知道，最动人的绝非这几分艳色，而是这背后的一股坚韧的美丽，那是百年林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即便是如今她家破人亡，即便是没有金银绸缎的托衬，也依旧能够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沈霆接过林眠的大衣和围巾，在她进入换装室之前，悄声说道：“这几天报纸上把连环杀人案传的神乎其神的，你这几天先别轻举妄动。”
林眠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把他推出去，“知道了，知道了。”
这边的庆生宴已经酒过一轮了。
江临楚端着酒杯：“各位百忙之中特地为我庆生，临楚敬各位一杯。”
众人也端起酒杯再次道贺。
紧接着，委婉动人的歌声传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林眠一出场就赢得了满堂彩——
“台上这是谁啊？可真了不得，这嗓音，这身段，去唱戏指定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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