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扶苍》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王曜与郝古二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犹如案情本身,扑朔迷离。
郝古那句“彻底颠覆重查”的话音落下,室内陷入短暂的死寂。
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敲打着凝重的空气。
郝古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灼灼地盯着王曜,那里面混杂着震惊、质疑,以及一丝被点燃的、久违的探案激情。
他办案二十余载,自诩经验丰富,却也难免固于成例,此番被王曜这“内部之人”、“消失的菌汤”一点,如同醍醐灌顶,许多先前忽略的细节瞬间涌上心头。
王曜神色依旧沉静,但眼底深处亦有锐光闪过。
他走到案前,指尖划过那张绘有赵贵书房布局的草图,最终停在代表窗户的位置。
“郝贼曹,你我皆被这‘密室’二字困住了心神,试想,若凶手本就在室内,待龙氏归来前,或利用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时机,悄然离去,再伪装成刚从外归来发现尸体的模样,这‘密室’岂非不攻自破?”
郝古重重一拍大腿,声音嘶哑:
“有理!我等只道凶手必是外贼,绞尽脑汁思索其如何潜入、如何离去,却忘了最危险处往往最安全!那龙氏……她归来的时辰,寺中僧侣证词与其自述确有细微出入!虽只一刻半刻,若加以利用,足够做许多手脚!”
他猛地站起,在室内踱步,如同困兽寻到了出口。
“还有那耳挖勺!精致女用之物,出现在男子书房案底,本就蹊跷!龙氏矢口否认,若非她的,又会是何人?其贴身丫鬟?或是……另有其人?”
“正是此理。”
王曜接口道:“还有那‘黑松伞’菌汤。赵贵近日不喜此物,家中未曾烹制,那他指甲缝中的污渍从何而来?必是死前曾食用过来历不明的此类食物。能让他放心食用者,必是亲近可信之人。这碗汤,或许是麻痹,或许是……下药的媒介?”
他想起某些**或毒物,或可混入食物,令人力软筋麻,便于制服勒毙。
郝古眼中精光更盛:
“下药?若真如此,那搏斗痕迹……或许并非全然真实?有可能是凶手伪造,以混淆视听?”
他越想越觉可能。
“赵贵体型不算瘦弱,若清醒状态下遭勒颈,反抗必然激烈,声响绝不会小。但众仆役皆称未闻异响……若他事先已被药力所制……”
二人思路一经打开,便如江河奔涌。
郝古立刻唤来心腹衙役,低声吩咐数语,令其连夜再去查证几件事:
一是严密监视龙氏娘家,留意其近日有无异常举动、与何人接触;
二是暗中寻访悦来居及城中其他可能烹制“黑松伞”菌汤的食肆,查问案发前三日内,有无身份特殊之人购买或外带此类汤羹,尤其注意是否与赵家或龙氏有关联;
三是拿着银质耳挖勺的图样,扩大范围,秘密询问城中所有银楼、首饰匠人,务求找出打造者或购买者。
衙役领命而去。
郝古看向王曜,语气已带上了几分前所未有的郑重:
“王郎君,若此番推测为真,凶手心思之缜密,远超寻常歹人。接下来恐需步步为营,以免打草惊蛇。”
王曜点头:“郝贼曹经验老道,自当由您主持大局。王曜仅从旁协助,查漏补缺。”
他深知官场规矩,自己一介白身,不宜越俎代庖。
郝古摆手道:“诶,王郎君何必过谦!此案能见转机,全赖你之明察。你我如今便如同舟共济,不必拘泥虚礼。只是……”
他略一沉吟:“那董小姐处,还需谨慎。她好奇心重,若知晓我等怀疑龙氏,只怕……”
话音未落,偏室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董璇儿俏生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笑吟吟地道:
“郝贼曹,王郎君,你们在商量什么机密要事?连灯都点得这般昏暗,莫非是要谋划什么大事?”
她今日换了一身鹅黄色轻纱襦裙,更显娇俏,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碧螺。
郝古脸色一僵,暗道一声“来了”。
王曜亦是眉头微蹙。
董璇儿却不请自入,自顾自地走到案前,目光扫过摊开的卷宗和草图,杏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看来二位是有重大发现了?可否说与璇儿听听?说不定,我这旁观者,还能清呢?”
她前几日被王曜以“人多眼杂”为由拒之现场之外,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今日定要掺和进来。
郝古欲出言阻拦,王曜却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王曜心知此女聪慧,且其父为县令,一味隐瞒恐生枝节,不如有限度地透露,或能借其身份行些方便,亦可观察其反应。
他便将方才关于“内部之人”和“菌汤”的推测,简略地说了一遍,略去了对龙氏的直接怀疑和下药的猜测。
董璇儿听得极为认真,纤长的手指轻轻点着下颌,沉吟道:
“内部之人……菌汤……嗯,有意思。这么说,凶手很可能就是赵家自己人,或者能自由出入赵家、取得赵贵信任之人?那碗菌汤,是关键物证咯?”
她思维敏捷,立刻抓住了核心。
王曜颔首:“可以如此理解,但目前尚无实证。”
董璇儿眼波流转,忽道:
“要查那菌汤来历,光问酒楼恐怕不够。这等珍贵山菌,除了酒楼,一些大户人家的私厨或许也会采买烹制。尤其是……与赵家有往来的人家。”
她顿了顿,似无意般说道:
“我昨日闲来无事,让碧螺去街上买了些时兴果子,听那果贩闲聊,说起赵家夫人龙氏,似乎与城中‘永昌绸缎庄’的东家夫人走得颇近,常一同去寺庙进香,那‘永昌绸缎庄’的东家,好像姓吴吧?”
永昌绸缎庄?吴东家?郝古与王曜对视一眼,皆是一震。
赵贵自家经营“锦绣轩”,与“永昌”乃是同行竞争对手!同行是冤家,这层关系本就敏感。
若龙氏竟与竞争对手的家眷过从甚密……
董璇儿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说完便拿起案上一块衙役刚送来的点心,小口品尝起来,不再多言。
但她这看似无心的话语,却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郝古立刻起身:
“我这就派人去查那吴家!尤其是其家中近日有无采买‘黑松伞’菌,或其厨子有无异常!”
王曜补充道:“郝贼曹,查问时需格外留意,那吴家与赵家,除了生意上的竞争,可还有别的恩怨?比如借贷、地契之类?”
郝古点头,匆匆离去安排。
偏室内又剩下王曜与董璇儿二人。
董璇儿吃完点心,用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笑望着王曜:
“王郎君,看来我这随口一言,还有点用处?”
王曜看着她,目光中少了几分之前的厌烦,多了几分审视。
此女虽有时行事刁蛮,但其敏锐与见识,确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他淡淡道:“董小姐消息灵通,王某佩服。”
董璇儿闻言,嘴角翘得更高,带着几分得意:
“那是自然,在这华阴县城,我想知道的事,总能有办法知道。王郎君,你现在可觉得,我留在此处,并非全然是添乱了?”她话语中带着试探。
王曜不置可否,转而道:
“此案关系重大,还需谨慎。小姐既然参与,望勿将今日推测外传,以免惊动真凶。”
“这个自然,我又不傻。”
董璇儿保证道,随即又好奇地问:
“王郎君,你为何对破案如此精通?可是在长安时,曾在京兆尹或京师哪个衙门观摩学习过?”
她一直对王曜的来历和能力充满好奇。
王曜摇头:“并未有此机缘。”
“那便是天纵奇才了?”董璇儿眨着眼。
王曜不欲多谈自身,只道:
“不过是多读了些书,多想了些事罢了。”
这时,李虎端着一大盘刚出锅的蒸饼和肉羹进来,瓮声瓮气道:
“曜哥儿,郝大人,吃饭了!……咦,郝大人呢?”
他见只有王曜和董璇儿在,愣了一下,将食盘放在桌上。
“俺见你们忙,去厨下弄了些吃食。”
王曜谢过李虎。
董璇儿也笑道:“有劳李壮士了,正好我也饿了。”
竟也不客气,拿起一个蒸饼便吃。李虎见她如此,黝黑的脸膛又有些发红,讷讷地退到一旁。
三人默默用着简单的饭食。
期间,董璇儿又问了王曜几个关于案情的细节,王曜皆简要回答。
李虎虽听不懂,却也支棱着耳朵听着,不时看看王曜,又看看董璇儿,只觉得这女娃虽然话多,但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至少比在桃峪村时胡搅蛮缠的样子顺眼些。
......
次日一整天,王曜都是在县衙偏室内查阅卷宗,将每一个疑点再剖析串联一遍,他没有公职,目下能做的就只有再次理清案情,确保每一处环节都考虑过,并耐心等待郝古的调查结果。
酉时末,突见郝古匆匆而来,脸色凝重中带着兴奋。
“王郎君,有眉目了!”
他压低声音:“据查,那‘永昌绸缎庄’的吴仁义,与赵贵不仅是同行竞争对手,半年前还曾因争夺一批川蜀来的紧俏绸缎,发生过激烈冲突,赵贵仗着财力雄厚,硬生生压价抢走了那批货,让吴仁义损失惨重,据说吴曾放话要让赵贵‘好看’!此其一。”
“其二,我派人暗中询问了吴家仆役,得知吴家老夫人素有咳疾,家中常备各种滋补药膳,那‘黑松伞’菌因据说有润肺之效,吴家厨房确常备有干货!案发前三日,吴家厨子曾用此菌炖过汤!”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
郝古声音更低:
“拿着那耳挖勺图样,一家老字号银楼的匠人认出,此物约莫是一年多前,由吴仁义夫人身边的嬷嬷拿去修理过簪头,当时这耳挖勺是连带在一个妆匣内的,匠人印象颇深,因为那妆匣工艺精美,像是……像是宫中之物流出来的样式!”
线索瞬间指向了吴家!动机(生意结怨)、条件(拥有菌菇)、关联(耳挖勺可能来自吴家)似乎都齐备了!
**一旁的董璇儿听得双眼发亮,忍不住插嘴:
“那还等什么?快去把那吴仁义抓来问话呀!”
郝古却摇头:“小姐,尚无直接证据,菌汤吴家虽有,但不能证明就送到了赵贵手中。耳挖勺亦不能直接证明是吴家人遗落现场,贸然抓人,若其抵赖,反为不美。”
王曜沉吟道:“郝贼曹所虑极是,当下关键,是要找到那碗菌汤确实被赵贵饮用的证据,以及……凶手如何制造密室、又如何离开的实证。或许……我们该再去一趟赵宅,尤其是书房之外的地方,仔细搜查。凶手若在室内行凶,或许会留下我们之前忽略的痕迹。”
郝古赞同:“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趁夜搜查,或能有所发现!”
董璇儿立刻道:“我也去!”
郝古这次却坚决反对:
“小姐,夜间勘验凶宅,阴气重,且恐有不可测之风险,您万万去不得!若有何闪失,下官如何向县尊交代?”
王曜也道:“董小姐,郝贼曹言之有理。你已提供了重要线索,功不可没。接下来的粗活,交给我与郝贼曹便可。”
董璇儿见二人态度坚决,知难相强,只得悻悻作罢,嘟囔道:
“好吧好吧,那你们小心点,有了消息立刻告诉我!”
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当下,郝古点齐四名得力心腹衙役,带上灯笼、绳索、勘查工具,与王曜、李虎一同,再次悄无声息地奔赴城西榆林巷赵宅。
李虎听闻可能要去抓歹人,精神大振,将硬弓背好,猎刀插紧,摩拳擦掌。
夜色深沉,榆林巷内寂静无人,唯有更夫梆子声远远传来。
赵宅黑漆漆地矗立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撕去封条,推开大门,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郝古吩咐两名衙役守住前后门,自带两名衙役与王曜、李虎进入宅内。
此次目标明确,不再局限于书房,而是扩展到整个第二进院落,尤其是书房相邻的房间、走廊、以及通往外界的路径。
王曜举着灯笼,仔细检查书房窗外的竹林地面。
虽然郝古说落叶层积难辨脚印,但他不死心,蹲下身,用手轻轻拨开表层落叶。
忽然,他指尖触到一小块硬物。
捡起一看,是一块拇指大小、边缘锐利的碎瓷片,颜色质地与书房内打碎的那只前朝青瓷花瓶完全一致!
“郝贼曹,你看此物。”
王曜将瓷片递给郝古。
“落在窗外此处,说明花瓶碎裂时,有碎片迸溅到了窗外。但当日勘查,窗外并未发现碎片。”
郝古接过瓷片,对着灯笼光仔细观看,脸色一变:
“不错!当日我等仔细检查过窗外,确无碎片!此物……是后来才出现的?”
这意味着,在官府封宅之后,有人曾潜入过此地,不慎留下了这片证据!
“莫非是凶手返回销毁证据?”郝古惊疑道。
王曜目光锐利地扫视竹林:
“或许……凶手当日并非从门离开,而是……窗!”他走到书房窗前,再次检查窗棂和插销。
“若凶手在室内行凶后,故意制造混乱,打碎花瓶,然后从窗户离开,再从窗外某种方式将窗户闩上……并非不可能,只是需要技巧和时间。”
李虎在一旁听着,忽然闷声道:
“曜哥儿,要是俺的话,俺可以用细线或者什么薄片,从外面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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