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拾遗》
春日里交游饮宴众多,裴憬跟着小郭氏好几次出入贾府和宫里,都未能见到韩芷。
张茂这几日不在家里,裴憬不好意思跟妹妹讲这些心事,思春无果的他无人可诉衷肠,便整日恹恹的闷在房里,连老师那里的课都借口生病不去了。
小郭氏懒得管他,只要他不作妖不闹人就行。裴妍却很着急,便想找机会拉着他出去散心。正巧寒食将至,裴妍便向母亲提议去东郊的清镜观进香。
小郭氏自从裴妃走后正嫌烦闷,也欣然道好。
路上,他们的车队不巧遇到一队颈戴枷锁的流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估摸着有百余人,显然是阖家流放的。
看到钜鹿郡公府的安车,卒伍们赶紧持鞭把犯人们驱至道边等候。
流人们吃力地蹲下身子,把长长的木枷置于身前地上,抓紧时间小憩片刻。
流放的犯人甭管曾经如何高贵,如今无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有犯妇认出钜鹿郡公府的标识来,遥想当年,她也曾与河东裴氏平辈交游,与钜鹿郡公府的郭、王两位夫人也是极为相熟的,一时激动难掩,突兀地直起身子,朝小郭氏的香车扯着嗓子喊道:“车内可是钜鹿郡公府家人?妾乃庞芙,贵人可记得?”
卒伍见道边犯妇突然跳起,本想上前挥鞭压制,但看那犯妇直直盯着贵人车马,言辞凿凿似乎彼此认识。联想这队犯人曾经的身份,一时犹豫起来,皇帝还有几门穷亲戚呢,何况盘根错节的士族?举起鞭子的手停在半空,再不敢挥下去。
拱卫小郭氏的部曲也停了下来,都在等小郭氏示下。
小郭氏隔着纱帘,依稀认出,那是杨骏的夫人高都君庞氏的内侄女,当初经常与家里来往的。
印象中,小庞氏是个气质娟柔的美人,哪怕生儿育女后,亦难掩高华的气度,与如今蓬头垢面的犯妇判若两人。
小郭氏一时眼眶微湿,前两年还一起品茶的故人,如今已沦为阶下囚。
“阿母,是庞夫人!”裴妍记得这位夫人煮的一手好茶。
然而,小郭氏却突然抬手打断女儿,她擦了擦眼角,撩起帘子对车外部曲冷声道:“走吧,停下做甚!”
裴妍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乳媪柳氏拦下。
柳氏抱着她,意味深长地道:“元娘怕是记岔了,这等犯妇,何时来过我家?”
不是庞夫人?裴妍糊涂了。她毕竟年龄还小,庞氏的变化又太大,她将方才的那个女囚与印象中的庞夫人对比了一番,好似真不是一个人。
她想再问问母亲,却见小郭氏头倚在窗边,秀眉轻蹙,眼睛虚闭着,好似正忍受着某种痛苦。
裴妍惊问:“阿母可是不舒服?”
小郭氏摇摇头,借口道:“今日起得早,有些乏。元娘莫多言,让阿母歇会。”
裴妍只好闭嘴。
车轮重又翻滚,扬起漫天风尘,那个直着身子的妇人被凶恶的卒伍推倒在地,车外很快便传来卒伍的咒骂声和妇人哀哀的告饶声。
乱做一团的队伍里,有一佝偻老者,他不顾刀鞭加身,向着裴家车队的方向痛哭嚎啕:
“天翻地覆兮金玉碎,
物是人非兮芝兰枯。
烈火烹油兮有时灭,
祸福难料兮家门覆!
百年煊赫兮一朝屠,
当初同游兮成陌路!
而今袖手兮善缘尽,
他日倾覆兮谁葬汝!”
谁葬汝?呜呜呜呜!
老叟的哀吟,如魔咒,如梦魇,紧紧缠绕在小郭氏心上。她捏紧心口的绸衣,只觉惶惶不安,却全无办法。她不是不想救人,只是她人微言轻,贾后的刀锋她逆不得。
柳氏见状,赶紧将安车的隔窗拉紧。
小郭氏一面受着良心的煎熬,一面紧紧捂住裴妍的耳朵,不让孩子听到那令人惶惑的丧家之音。
车里人故作未闻,车外骑马的裴憬却听全了。不过他记性不好,记不住歌词,也理解不了这人在唱什么,只好命身后的小厮长河,叫他牢牢记住,回去好请张茂答疑解惑。
怪哉,裴憬心想,我家怎会认识流犯呢?
他全然不知,这些低贱如蝼蚁的犯人,曾几何时,也和他一样,是出入玉宇华堂的贵人呢!
而这一声声的诅咒控诉,犹如谶语一般,笼罩在钜鹿郡公府顶,并不在不远的将来成为了现实。
小郭氏正皱着眉头闭目养神,裴妍不敢多言。
车队在沉默中东行一刻钟,就到了清镜观。
东郊的清镜观是今上七妹襄城公主司马修袆的私观。
襄城公主受先帝钟爱,出嫁时遣送十倍诸主,陪嫁侍婢百人,另有不少观庙别庄。
清镜观作为公主的陪嫁之一,囊东郊风物之美,集当下奢华之盛。即便出身琅琊王氏的驸马都尉王敦,在这位喜好奢侈的公主面前,也甘拜下风。
公主交游广阔,虽凤驾不常来东郊,不过她的私观常年借给相熟的亲友赏玩。
襄城公主的驸马王敦与裴家有姻亲,因而部曲递上拜帖后,门房立刻笑脸相迎,只是有些为难地禀道:“尚书右仆射羊大人与内眷亦在此中赏景。”
没想到已经有人先一步在观里了。
小郭氏皱眉,泰山羊氏与河东裴氏并无姻亲,且因琅琊王氏的关系(泰山羊氏与琅琊王氏素来交恶),钜鹿郡公府与他家一直没有来往。这样说来,两家见面还是有些尴尬的。
既然人家已经先来了,她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裴妍有些失望,今天日暖风和,她好不容易把阿母和裴憬拉出来散心,不想这么早就打道回府。
她突然想起个地方,眼珠一转,对小郭氏道:“阿母,听阿妡说,她阿公在清净观附近有一别庄,风景亦好,我们去那别庄看看?”
小郭氏有些犹豫,王戎的别庄是王家人避暑用的私人庄子,不外借的。
可是裴妍眨巴着眼睛,可怜巴巴道:“阿娘,车上的水都喝完了,儿渴得紧。”
小郭氏略一思索,两家是姻亲,去王氏的别庄讨杯水喝倒也无妨,便命部曲探路,往王戎的别庄而去。
两者距离不远,小郭氏一行不过半刻就到了。只
是不知为何,部曲叩门良久,都无人应门。探门的部曲双眉紧皱,他本能地意识到不对劲。
正待回禀夫人,就听“吱呀”一声,木制的庄门终于打开来。
里面走出个佝着腰的老汉,看到小郭氏一行,明显愣怔片刻,继而连不迭地请罪,道自己年纪大了,午间偷喝了浑酒,没听到拍门声。
众人听了直翻白眼,到底是天高皇帝远,这别庄看来王家人并不常来,否则何以下人敢如此散漫!
小郭氏的侍婢剑兰压着火气把拜帖递给了老汉。
老汉只是门房,不识字,赶紧告罪,让众人稍待,自己则捧着拜帖回去问管事。
不多时,别庄的管事风风火火地迎了出来,竟是一个身量颇高的壮硕胡人,自称姓吉,恭敬地将小郭氏一行迎进了门。
裴憬的小厮长河看到这个胡人管事,眼睛微眯,他总觉得这人有点面善。不过怎么可能呢?这可是他们第一次来王家的东郊别庄啊!他摇头,许是记岔了?
还好,别庄的下人虽不靠谱,庄子里收拾得还算清爽。
吉管事殷勤地将客人迎进花厅奉茶,又命底下人收拾客房,裴府的部曲仆从也被安排进了耳房。
半日奔波,不仅裴家兄妹饥渴难耐,底下的部曲也都乏了。
小郭氏命大家在庄子里休憩一个时辰再回城。
不久,庄子里的奴仆送来不少浆饮蔬果,多是新摘的樱桃、桑果一类,酸甜可口,很是开胃。
柳媪却眉头紧皱,她们已经进了内室,来送东西的怎么全是男仆?庄子里的婆娘都躲懒去了?还好她们自家带的奴婢够多,倒也不用支使王家的。
吉管事为人大方,给下面的部曲仆从也送了几坛井里泡过的蜜浆。
平时这些冰饮都是供奉贵人的,下人们鲜少能尝到,不一会,几坛蜜浆就被分食一空。
小郭氏也吃用了些。裴憬和裴妍却没怎么动。
裴憬是还没从韩芷的打击中走出来,食不知味;裴妍则是嫌弃蜜浆齁甜,桑果又太酸,只吃了自家带来的蜜饯。
吃饱喝足后,小郭氏有些恹恹的,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前不久又送别了好友裴妃,今日还遇到了落难的庞芙一家,心情很是失落。
时值正午,众人都有些乏了,正好客房也收拾了出来,小郭氏便和裴家兄妹去客房小憩。
不一会,小郭氏就真的睡熟了,连侍奉她的柳氏、剑兰等人也跟着打瞌睡。
可是厢房里的裴妍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身边侍奉的风荷雨荷却都睡了过去。
她无奈地支着头,看着两个婢子打盹的小脸,百无聊赖地想,自己是出来游玩的,放着大好春光不看,躺这困觉有甚意思?
便悄悄起身,试探着去扣另一头裴憬的房门,还好裴憬同样睡不着,反倒是侍奉他的长河等人都睡熟了。
兄妹二人于是相约出去走走。
王家的别庄占地同样不小。光是他们这个院子就有不少厢房耳房,中间假山池沼,锦鲤闲游,岸边碧树红花,春草萋萋,一派春意盎然。
许是上半晌累着了,分布在耳房里的部曲静悄悄的,连站岗值哨的几个家丁都坐在台阶上靠着小院的木门阖眼小憩。
院子门口本还有一队王家部曲,不过柳氏嫌庄子上的人粗鄙,只许他们在院外绕墙巡视,不得接近院门。
裴憬和裴妍相视一笑,跨过睡得东倒西歪的家丁,等外围巡视的王家部曲走过去后,迅速地蹿出了门。
院子外面是一片茂密的箭竹林,竹子有年头了,长得遮天蔽日,林间碎石铺路,午间的燥郁被挡得严严实实,走入其中,只觉凉意袭人。
裴妍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裴憬体贴道:“阿妹稍待,我去给你拿件披风。”这就是没带仆从的坏处了,拿件衣服都得自己回去。
裴妍没跟他客气:“有劳阿兄,别忘了动作轻些,莫把柳媪她们惊醒了。”
裴憬走后,裴妍因着怕着凉,没敢进竹林,只沿着墙根闲逛。走到后门处,她远远看到旁边有一凉亭,建在高树花草间,里面隐隐传来人声,还有一些不寻常的动静。
裴妍心道:“正好,我去问个路罢!”便加快步子往那亭子走。待得稍近些,却发现不对劲来。
裴妍年岁尚小,身量不高,亭子周边绿植茂盛,是以亭子里的人并未注意到她。
她却透过枝丫的缝隙,见到里面有十来个衣衫不整的壮汉,正将三个年轻女子压在身下,肆意揉搓。
其中一个女子头垂在石桌外,脸倒对着裴妍,只见她清秀的面容上泪痕斑斑,眼里决绝凄清。
裴妍立时认出——这不是阿母身边的婢子木槿?
她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大惊之下,眼睛一闭,就要尖叫。
只是还来不及出声,一只粗粝的大手将她的口鼻牢牢罩住,她只觉天旋地转,身后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张茂从家中回来,正碰上裴府鸡飞狗跳,不断有部曲仆从自小门进出。
裴頠的心腹裴参一脸肃穆,正站在门口指挥调度。
张茂隐隐觉得府里出了事,赶紧上前询问。裴参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原来长房一家去清镜观,却不知为何被乞活残部所掳。
家主裴頠正调集部曲仆从,前去救援。
张茂大惊,他离家也就这几日,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
恰此时裴頠自大门匆匆出来,后面跟着二郎裴崇和一身戎装的驸马王敦。
看到张茂后,裴頠对他点了点头,道:“吾与王将军去东郊,你协助三郎,看好门户。”
长房被掳,张茂哪里能安心留在家里?他朝裴頠抱拳,斩钉截铁道:“茂请同往!”
裴頠略一思索,张茂虽年幼,但年少入伍,有他同行,也算添一助力,便让他跟着二郎裴崇,也算给儿子多个护卫。
一路上,裴崇把打听到的消息跟张茂说了。这支乞活首领是一个叫汲田的胡人,不知何时流窜到京郊,偷偷强占了他外公王戎的别院,长房一行大概回程时去他外公的别院歇脚,误打误撞入了贼窝。
这可真是,飞来横祸!
张茂瞥了眼领头的王敦,小声问道:“何以王驸马会同行?”
裴崇道:“正是驸马送来的消息。东郊的清净观是襄城公主的产业,离我阿公的别院不远。长房被截的事,是清净观的道长派人送出来的。只是观里人手少,且大多不会武,道长只好一面派人潜伏在别庄外监视着,一面派人给驸马报信。驸马得信后,立刻告知了我们。”
驸马王敦是太子舍人、给事黄门侍郎,天子近臣,他一接到消息,就给宫里的贾后、族兄王戎还有姻亲裴頠传了信。
只是宫里调度虎贲、羽林郎及北军需要时间,及至裴頠把裴家及赶来增援的王家部曲都调度好出发了,宫里还在为谁负责剿匪争吵不休。
张茂疑惑道:“清净观的人何以晓得贼人在王家别院?”
裴崇只知一个大概:“据报信的小道说,裴家有人偷偷逃了出来,到清净观搬救兵。”
如此看来,消息属实。
张茂悬着的心反而收得更紧,有人逃出来?那伙贼人会不会发现?胡人狡黠,道观的那帮道士盯得这么紧,万一被发现,那帮胡人会否恼羞成怒,伤害人质?不知裴憬和裴妍如今怎样了?难得的,张茂突觉心慌。
这支由部曲和仆从组成的散兵游勇并非全是骑兵,因而队伍行进速度在用惯了凉州大马的张茂看来未免太慢。
他拍马到裴頠身边,抱拳道:“茂请为斥候。”
王敦其时已经派了一队王家部曲做前锋先行,但张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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