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命娘》
南宫青是雨天来的。
历代能人降世总有异兆传奇,而南宫青来时,窗外的海棠正好败谢,有两只濒死的蜻蛉歇在棂上,冲屋内打着残缺的翅膀。
不吉利。老爷在檐下,对长随说。你把这两只蜻蛉抓走,看着太不吉利了,还有那株海棠,都败了怎么还摆在这里?也赶紧拿走。
夫人。婆子们在屋内围着南宫裕,卖劲儿地喊。生呀,你用力!
秀仙。南宫裕寻找着那只手。秀仙,你拉着我,我快死啦。
什么话!陶秀仙抬臂蹭掉额上的汗,抓住她。夫人,咱们都走到这里了,万不能泄气!
她怎么还不出来。南宫裕脸上汗泪混流。她怎么还不出来啊!
她聪明着呢。陶秀仙给南宫裕擦拭。这世道乱,她必是想先做个万全的打算。
外面的长随把蜻蛉捉住,包在一方帕子里,想拿远扔了。他刚走几步,东西就被老爷夺去。
老爷把帕子揉了,蜻蛉爆出汁液,把帕子濡湿。就为这一刻,南宫青下定决心,从她娘肚子里出来了。
婆子们大喜,喊着生了,生了!
老爷静静地把帕子揭开,看蜻蛉的头尾翅膀都绞成团,血胎似的蜷在他掌心。婆子冲过来,朝他贺喜。千金,老爷,是个千金哪!
好啊。老爷把帕子掩上,露出畅快的表情。千金,嗯……哈哈!
婆子急着给老爷看孩子,老爷却把帕子丢给长随,他微笑着谆嘱。这样大的喜讯,你还愣什么?速速去给州府报信,告诉我大舅哥,夫人生了个大小姐。
他说完,跨进门,从陶秀仙怀里把孩子抱了,端在眼前仔细打量。
你娘爱作画。老爷说。你家又是个丹青世家,你就叫南宫青吧,这名字你舅舅听了必然欢喜。
他实在高兴,说完又忍不住大笑,弯腰坐在床头。小裕,笑一笑吧,咱们南宫家有后了。多亏了你,能生出这么个漂亮讨喜的女儿。
老爷好啊。丫鬟在外面咬耳朵。夫人生个小姐他都这么高兴。
你们懂什么。婆子兜着盆倒水。就是个小姐老爷才高兴,要是个少爷,州府那头的舅爷就要上门把孩子抱过去养。
那不行吧。丫鬟们面面相看。舅老爷正当壮年,还会愁子嗣?
上次夫人回去省亲,我听底下的婆子议论,说那舅老爷……婆子拢起手,悄悄说完后面的话。他生不出来呀!
啊呀。丫鬟们都捂起嘴。那咱们南宫家,就只能靠夫人啦。
可不是。婆子理好衣物。夫人一有孕,州府那边就派乳娘派婆子过来伺候,都盼着夫人能生个小少爷呢。
那这回。丫鬟们好奇。舅老爷不得失望坏了?
不碍事。婆子端着盆站起来。我瞧夫人还年轻,以后保准儿能生个少爷出来。
可是夫人真生了少爷。丫鬟们跟着她。舅老爷要抱走,老爷也不能答应吧?他自个儿还没后呢。
傻姑娘哟!婆子扭头。咱们家姓南宫,不姓徐,老爷再不乐意,他在舅老爷面前也插不上话。你们瞧,他这会儿高兴的,还叫小姐南宫青,嘿,那可是舅老爷预备给少爷的名字。
南宫青就这么来了,她周岁时,舅舅亲临府上,看她抓周。那一桌绫罗绸缎、金银财宝她俱不要,只攥着一支笔啃。
婆子说。好啊,咱们大小姐这是执掌中馈的金贵命,能记会算!来日必能嫁个高门贵子,做个世族少奶奶。
南宫青趴桌上乱涂乱画,她舅舅默不作声。晚上人都散了,舅舅还坐在主位上,她爹只能站在边上。
趁着小裕还年轻。舅舅吃茶。你们紧着日子,来年再生一个。
老爷说。是。
青这个字起得好。舅舅的脸一直隐在烛光后。你起的?
老爷说。是。
舅舅不语。
老爷跪下,重新说。回舅哥,是,是我擅自做主起的。
舅舅又吃了一阵茶。
老爷埋下头,他脑门儿贴着地面,地上还散落着好些瓜子花生。回大人,我当时喜不自胜,一下忘了咱们家的规矩,逾越本分,现已知错。
罢啦。舅舅把茶盏搁下。你是孩子的父亲,她叫什么自然该由你做主,不过你也知道,老太爷去的时候叮嘱过,南宫家的香火不能断,等明年,嗯,等明年我侄儿来了,你先挑几个字送到我府上,让我瞧瞧合不合适。
老爷说。是。
舅舅起身,把还在啃画笔的南宫青抱起来,端详片刻。可惜了。他只说这一句。
南宫青就这么开始长,她精力旺盛,吃得好睡得香。夫人不爱抱她,可她就喜欢娘,娘的画是她的启蒙。
陶秀仙领乘歌进府,给南宫青作伴。娘喜欢乘歌,会手把手教乘歌写字。
我也要。南宫青喊。娘,你也抱抱我吧。
可是娘总无视她,她看不见她。南宫青喜欢跟乘歌玩,但她也烦乘歌,有种含混不清的嫉妒叫她迷茫。
乘歌好聪明,娘教的字她写一遍就能记住。乘歌好勇敢,娘怕的虫子她一下就能捉走。乘歌好有福,娘和陶婶都是她的娘。
我呢。南宫青咬着画笔,躺在地板上。我恐怕是捡来的。
胡说什么呢。陶乘歌揭开盖在她脸上的画纸,在边上题字。你看看吧,你要不是夫人亲生的,能画这么好?
我只会画画。南宫青眼珠子转过去。可是娘顶烦我画画,她见一次就生一次气,她肯定在心里想,你怎么不是她生的?这本事应该传给你。
你少这么说。陶乘歌把字题完。画这么好还抱怨,显摆起来了。
既生青何生歌。南宫青翻过身,用笔在地板上痴痴乱画。世上凭什么有你这样的人物,你再嫉妒我一点吧!
行啊。陶乘歌把画收好。等你的画超过外头的人,我就对你顶礼膜拜,叫你师父。
下辈子吧。南宫青吹着墨。我谁都画不过。
她是这么说的,但她不是这么想的。南宫青喜欢画,也许是因为娘,可又不全是因为娘,她为娘作画的姿态着迷,那是种忘我,就是这种忘我令她向往——一个全然挣脱现世,可使魂灵自由的通天之道。
她觉得自己能画得更好,她觉得自己能超过外头的人。
南宫家世代作画,南宫青知道她祖上每任丹青手的名字,但是那里面没她娘,也没她外祖母。
我知道女人的画要在临终前烧掉。南宫青掰着胡饼。可是为什么要烧掉?我娘画那么好,她娘必然也画得很好。
为什么呢。陶乘歌看书。因为界线吧。
南宫青吃胡饼。什么界线?
就是那个。陶乘歌翻页。门内门外的界线。
喔。南宫青说。那个。
她们并排坐着,风吹着檐下的铁马,叮当,叮当响。
我爹最近不准我再扮男孩儿了。南宫青趴在栏杆上。我没法再出去了。
也是。陶乘歌目不离书。你大了。
不出去怎么画过别人。南宫青抬起一只手,圈住眼眸。我得看山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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