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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蟾香》

86. 安澜饰虎巢(4)

聂纮鼻息冷哼一声:“我瞧你就是等着昀蓁离了婚,老爷子给她的那份遗产名正言顺地落到你头上。”

“你说什么呢!”聂绮愠怒地瞪着他,“我好歹是你亲妹妹,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作兄长的竟这般诬蔑揣度自己的胞妹!”

聂纮横眉一抬:“亲兄妹,尚且也明算账。更何况,昀蓁正为爹离世而心伤,我怎能容忍你眼下为了争财产而纠缠她?你好好反省反省,自己还有个长辈的样子么?”

聂绮从不是个脾气软的主,一把抓过兰昀蓁眼前的白菊花朝聂纮身前砸去。

两人又吵起来。

为一份财产,一母同胞的兄妹几近反目成仇。

兰昀蓁敛眸,听见不远处,哭声悲戚浩荡地传来。该起灵了。

众人皆鞠躬或跪拜着送行,唯她撑伞冷眼旁观。

身旁的光影暗了暗,她转眸瞥去,眼见来人是贺亥钦。

“他老人家好歹疼你一番,你不去相送?”贺亥钦撑一把黑色大伞,走至她身侧停下。

雨点砸落至绷紧的伞面,敲出细碎轻响。

他的声音低沉,混杂其中,若一只魍魉鬼怪。

兰昀蓁掀眸淡言:“不得不称你一声,好算计。”

先是假意送来离婚协议书,以签字表诚,待到她返回沪上,又以聂老太爷施威,不允和离。

贺亥钦微微哂笑:“你既不舍这份遗产,不也证明,他于你而言没那般重要?”

“你怎知,我不会借老太爷之死,与你一刀两断?”

棺材被请来的杠房十六人抬着,一路缓行至大道,冰冷的雨点密密倾洒在棺木上,刷洗着金贵却死气沉沉的金丝楠棺木。

湛清的雨水淌过灵柩,滚落时,却是浑浊不堪的。

兰昀蓁望向发丧的长队。

为首,聂缙怀抱着聂岳海的遗像,聂纮跟在他身后些许,两手恭敬地端着功德牌位,二人神色皆悲凝。

隔着霏霏雨幕,无人能瞧清,自他们脸上滑落的,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唯有聂绮是真切心伤的。好歹是老太爷生前最疼爱的幺女,此时在人群中恸哭流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妆容尽花,靠聂理司搀扶着才堪堪稳住身子。

“你回到聂家,不就是为夺回本该属于你娘的东西?”贺亥钦微攒眉。

无论是聂老太爷,亦或是贺亥钦,都觉能以遗产束缚住她。

兰昀蓁神情淡然,眸光落在街道上,那抛撒纸钱的人身上。

撒纸人将纸钱揉弄开,冲天地往上抛去,可即便扬得再直,那纸钱飞至半空中,便被雨打湿了,再三三两两地坠落下。

“纸钱抛得太低,拦路鬼不领情,人到了地下,哪能有好日子过?”她听闻身后的年长者压低声,焦急道。

“元菁死前,曾与我通过一则电话。”兰昀蓁收回视线,掀眸看他。

“她与你年少夫妻,贺家大房在生意上的阴私事,她自知晓不少。”

贺亥钦的眸光一沉,落定在她脸上。

“现今我也知晓了。”兰昀蓁平淡道。

“你想做什么?”

“拿人把柄作挟,无非是为换取自己想要的。我什么也不缺,不过,倒有一事多余。”

贺亥钦绷着脸。

兰昀蓁只作不见:“别妄想去说服聂缙,以亲族不允的由头加以阻拦我。我并不介意同你争个鱼死网破。”

彳亍流动的人潮中,哀泣声仍此起彼伏,不知其中,有多少是真切悲恸,又有多少是惺惺作态。

-

葬礼一结束,兰昀蓁便带贺聿钦去佛寺见了兰坤艳。

自北伐起,兰家余下的大烟生意便被高瞻这个少东家一锅端去,以大烟赚来的钱财全然被他捐给革命军。

高仲良自是全力支持,可兰坤艳气得愤不欲生。

自出生起便奢靡享日的人,晃眼之间,家财尽无,被要求戒奢长俭,以度余生,实难忍受。母子二人为了此事,险些争得恩断义绝。

“高瞻曾同干妈说,便是没了那些鸦片赚来的钱,他们一家三口照样可过得丰衣足食。”

青石板路缝里,新生的青苔于阴湿罅隙里孳长,渗出一层青绿,差些将兰昀蓁滑倒。

这座寺庙实然是老旧了,已许久不曾修缮,连院落都冷清许多。

说到底,也是因兰家的大笔财产被悉数捐出,兰太太手头不再绰有余裕,供奉庙中的香火自也少了大半。

贺聿钦眼疾手快地扶稳她,耳畔听见她的轻轻叹息:“但她不愿,心中亦接受不了,舍下了偌大的府邸,气话道要高瞻拿去卖了散财,自己搬到常烧香的佛寺里住。”

“她向来疼爱你,你若劝她,她或许会愿搬回府中。”

贺聿钦虽如是劝慰,可兰昀蓁心中却知,此事已渺茫。

她摇头:“这回,怕是不会了。”

两人行至寺庙禅房前,恰好碰见房中推门走出一人。

那人是兰坤艳的贴身丫鬟。

“干小姐。”那丫鬟唤她。

“你手中拿的什么?”兰昀蓁一眼瞥见她手中木盘上搁置的东西。

若未瞧错,她当是见到了注射针管与两支棕褐玻璃的安瓿瓶。

贺聿钦同样觉察到异样。

“吗啡。”

丫鬟甚是为难地答:“少爷断了太太的大烟,自那后,太太的身子骨便成日都痛的不行,去寻了位有名的医师来瞧,那人说,可以打‘戒毒针’……”

兰昀蓁听罢,心中似有火油烈烈烧起:“去把那‘名医’的消息告知你家少爷,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被一枪崩了脑袋。”

她鲜少如此情绪外露,连贺聿钦都听出,这话中的愠怒。

丫鬟只知干小姐往日里温和柔婉,哪见过她这般正肃神情,这般说话语气?一时之间,直愣愣地杵在原处,心中甚是懊悔。

“先进去,看看情况。”贺聿钦安抚。

那丫鬟反应过来,忙将门前的竹帘为他二人揭开。

方跨过门槛,眼前的光线便霎地沉下来。

禅房四壁的窗户皆被紧紧阖上,难透一丝光隙,携着淡淡霉味的气息拥面而来,更显阴冷潮湿。

屋内悄静,仿若无人,她放轻步子,走进去些,方见里屋中,半倚在罗汉床上闭目歇憩的兰坤艳。

榻上置一张黑漆螺钿小几,其上的陶熏炉中烧着沉水香,香息强烈而馥郁,熏得人神志昏沉,朝生暮死。

灰白的香雾袅袅地笼住她的脸庞,一片朦胧模糊中,兰昀蓁可瞧见,她比先前已憔悴了许多,眼窝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却突出,脸颊两侧几近无肉,紧贴着牙床,当真是骨瘦形销之态。

兰昀蓁的眼眶倏地便发烫起来,抿唇着唇,紧咬牙关。

贺聿钦立在她身后,无声地轻抚着她的肩头。

听闻细碎动静,榻上的兰坤艳终是缓缓地睁开了双眸,那双眼瞳失去了往日的流光,眼白亦是浑浊的,凝滞地瞧着他二人。

“干妈。”兰昀蓁忍住心中的触痛,轻声唤她。

榻上之人却似隔了良久才听见这声,虚焦的视线迟缓地汇聚在她脸庞上:“来了啊。”

熏炉上方,缭绕的白烟被她的叹息轻拂开,短暂的视线清明时刻,她终瞧见立在兰昀蓁背后的贺聿钦。

只这一眼,她心底还有何不知晓的?

兰坤艳的视线落回至兰昀蓁身上,瞧着瞧着,泪便无声地淌下枯槁的脸颊,暗哑着嗓子:“我晓得了,你是为此事而来的罢。”

她抖颤着坐起身,从黑漆螺钿小几的暗盒中抽出一只木盒,瘦骨嶙嶙的手掌按于牡丹浮雕盒面好一会,莫可奈何地深吸一口气,盈泪揭开。

那里边,放着一枚金印章。兰坤艳不识大字,平日若要署名,便以印章代替。

“我浑身病怏,不便出庭,你取纸笔来,我只管落印便是。”她的声音颤抖。

兰昀蓁听罢,当即便在罗汉床前跪下:“干妈,您要怪,怪我便是,别再这般折损身子了。”

“我要这具身子康健又有何用?”

“你跟瞻儿,一个是我亲生的,一个是我亲养的,到头来,竟无一人愿听我一句话。”兰坤艳苦笑,“有许多事,你从不愿与我说,往日里,我也便不多过问。但事到如今,有一事,你得告知我实话了罢。”

隔着香雾,兰昀蓁望着她那双憔悴的眼眸,心中似有印证般,听她问出接下来那句。

“你究竟,是不是聂家芷安?”

暗白的烟缭绕于二人的脸之间,迟缓地弥漫着,久无人的气息将其拂散。

一片静默中,兰坤艳兀自点了点头:“好……好啊……”

眼前这个被她视作亲女,视如己出地养育呵护了十余年的人,竟是个假身份。兰坤艳从不曾料想,有朝一日,自己连她究竟是谁都一无所知。

“好……你们一个个,好得很……”

兰昀蓁抬手握住她冰凉而枯瘦的手掌,紧紧地攥着:“您对我有养育之恩,无论如何,我都将您视作母亲。”

“那么,我的蓁儿,你究竟是谁?”兰坤艳含泪问道。

“我姓云,单名一个嫃字。”

“昀蓁……云嫃……”兰坤艳口中喃喃,如若恍然清明,“你是当年云家的孩子!”

脸前的沉水香被惊伏的鼻息拂散,她猛醒过来,直看着兰昀蓁:“十几年前,你来到聂府,便是为给云家报仇?”

“是如此,可我从未想过伤害您。”

兰坤艳却缓缓摇头,自讥自嘲道:“难怪当初,要你上兰家族谱时,便是我百般劝说,你也不愿。原是瞧不上我兰家,靠大烟生意发家。”

兰昀蓁的口微张,却被她打断。

“罢了,罢了——”

手背上,滚烫的泪珠砸落,兰昀蓁抬眸望着面前这个瘦弱的女人,眼见她唤丫鬟拿过纸笔与印泥。

“我本以为,‘昀蓁’二字,好歹是我为你取的。却不知,这十余年来,唤的都是旁人家的女儿。”

兰坤艳拿住金印章的那手病理性地微颤着,落印时,整只手掌覆压于钮首,愈发凸显嶙峋瘦骨,令人痛心。

“眼下,你也算是大仇得报了。”兰坤艳将那张携着殷红印记的允诺书推至她面前,又抽帕子揾去面颊上几近的吹干了的泪痕,“我命中的女儿缘注定寡薄,怨不得旁人,这辈子,你我的母女情便到这罢。”

兰昀蓁晓得她在说什么。

年轻时,她曾失去过一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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