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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惊鸿雨》

57. 伍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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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语出惊人,在场最先被吓得一个踉跄的是范思辙。

到底是年纪小又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先是撞上了“已死”的哥哥,又被告知自己摊上了一桩重罪连连的生意,现在还可能卷进与皇子相关的血案里,他身形一晃,险些撞上门,但惊愣一看,在场所有人神情都相当平静,反倒是他大惊小怪的样子显得格格不入。

“范、范闲……”他抖了抖嘴唇唤了对方一声,这会也忘了叫哥了,他想说这可是二皇子,你可不要乱开玩笑,其一是要是假的,那对方位高权重,有些冒犯,其二要是真的,那、那他们在场所有人岂不都要完?

他有些怀疑人生,还略带期盼地看了看我,希望我给他个答案。

但没等来我和范闲的回答,反倒是身旁的王启年急忙作揖哀求道:“殿下!您答应了王某会放过小范大人一命的!”

“老王?!”范思辙一惊,瞪圆眼一看,一时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在这位小少爷的认知里,王启年是总跟在范闲身边的人,还不远千里同他远赴北齐,怎么也是自己人,但是范思辙脑子转得快,只惊异了两秒他便大概猜到了些,王启年竟是背叛范闲了!

他立马又惊又怕地跑到范闲身边去,一边骂骂咧咧道:“老、老王?!你这是吃里爬外你!”

 “都别那么紧张。”李承泽对此却只是笑了笑,摆了摆手,在我身旁道:“小范诗仙把话说得太重了些,别吓到人。”

我先冷冷道:“你自己带这么多侍卫进来,说别人吓人?”

闻言,范闲挑了挑眉,眼睛亮晶晶的,在一旁吹了声口哨,扯着声音笑着说:“顾大小姐威武——”

范思辙立马无语又生气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觉得他还在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

李承泽也看了范闲一眼,面上不以为意地扯开一笑,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道:“皇子出门,多带些防身的侍卫很正常。”

言罢,他挥了挥手,示意一些侍卫退出去,很快,厢房里就空了些许,原本密密匝匝的人影重新错落开,日光淌进来,堂亮了许多,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反倒开始剑拔弩张起来,连带空气都有些凝滞。

我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李承平,说:“你这弟弟倒是没带多少侍卫就敢跑来青楼了,偷跑出来的吧?”

“所以我这做哥哥的,这不是来带他回去吗?”李承泽略带谴责与调侃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身为皇子,随便就从宫里跑出来,到底太年轻,没什么危机感,你也不管教管教。”

“你——!”我气得跳起来,终于看向他,指着他就开骂:“你可真会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

但他依旧很平静,一点都不惊讶会在这里撞见我,也没有什么寒喧,甚至抬手来将我的指尖按了下去,末了,还搭着我的肩,将我重新按回椅子上:“这不学你的吗?既然不愿出去,就乖乖坐下,听一听算了。”

我生气地拍开他放我肩上的手,他也不恼,窗台旁的白纱飘啊飘,日光蹁跹,那张久不见面的脸庞还和以前一样,轻笑的弧度都没变,好像还在同我说话:“我本是来带这弟弟回去的,但是没想到会在这,撞上我们已死的小范大人。”

言毕,他的目光盯着我停留了一会,月白色的身影却已经裹携着明色的衬褶衫摆径直绕过了我。

待到目光收回,他也不再叫人将我揪出房去了,而是无视我,像当我不存在一样,走上前去,柔软又轻盈的外袍在拂进来的秋风中晃啊晃,上边逆着光的纹样是金丝线绣成的,细看无端晕开一层梨黄的暖色,其下套着的身形又高又瘦,竟直接将我挡在了身后,叫我一时窥不到范闲的表情。

我不喜欢这样,便往旁边挪了挪,他没有再理会我,而是对范闲说:“范闲,好久不见了。”

 “也没多久吧。”范闲说。

“满打满算不到半年,可在我这心里,觉得都过了两三年了,京都没了你还挺无趣的。”李承泽说:“但如今庆国上下都在悼念你,你却好好地出现在这里,情理上有些说不过去,弄不好可是等于欺君啊。”

这番话语气有些愁,听上去似乎略带担忧,但是他面上的笑意不带重量,并不真切,很是冷漠。

范闲的声音似乎也在笑:“范某为什么欺君,殿下难道不清楚吗?”

“这使团远在千里之外,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在京都又如何知晓?”李承泽同他这样说,垂下眼,手上戴着戒指的食指沿着桌上剩下的一个酒杯边缘绕了绕。

范闲微微坐正了身子,不再倚着桌案,好像这才开始正式与其攀谈:“你知道吗?我去北齐的路上,燕小乙想要杀我。”

“真的?”他抬了一眼,然后抱袖,直直看向前方的人。

范闲抿着嘴笑了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看不出底下什么情绪:“我呢,就一直很好奇,他怎么知道我的行程啊?我要走哪条路,没告诉过别人。”

“那他怎么知道的?”

“其实很简单,知道我不走哪条路就可以算出我的行程。”他用一种听上去像带笑的声音说:“当初出发前,我见过殿下一面,当时还只当殿下是来给我送行的,此去北齐路途遥远,你说沿途关卡尽是你门下,可以关照我一二,我又同你说自己不走锋鸣关,也不想绕远,所以我会选哪条路再简单不过了,不是吗?所以,联合长公主想要杀我的人,也不想我去北齐的,一直是你。”

听到这来,我觉得范闲当真是说得轻描淡写的,他们这两人对峙起来,也都是风淡云轻的作态,连带表情和语气都相当平静,可是在场谁都没敢随意插上话,在这厢房里,除了他们俩,我们都是多余的人,大家都直愣愣地杵在这间厢房里,这会只能安静地听他们说话。

我安静地盯着桌上的木质纹理瞧,抬眼时这身前是李承泽挡着,身后又都是带刀的侍卫,再往右挪一些那个黑衣的刀客又杵在那,他还安静地下移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被他一盯,也忍不住装腔作势地挺起胸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黑衣刀客对此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眼神里甚至有些茫然,在他眼里,我好像就是一只在呲牙咧嘴却一点威胁都没有的小型犬,我顿时更生气了。

相比我,范闲真是有一股说不出的从容劲,还在那和李承泽呛,但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出使北齐路途遥远,任务艰巨,这一来二去被折腾得吐了血,弄垮了身子,这滩血还在我袖上横陈着呢。

我越想越沉默,李承泽却是突然偏过头来问我:“你当真不愿出去?”

我一愣,随即蹙起眉头,撑着桌子,支着脸颊,冷声说:“为什么我就得出去?其他人都不用,你都给我送棺材了,这会也就当我死了吧。”

闻言,他无声地扯了一下嘴角,那些微微飘扬的发丝遮挡了他侧来的眼睛,我看不清,只觉得那里堆积的阴影似乎在拉扯着他平隽的眉梢。

这时,我听到范闲的声音突然在说:“让她到这边来,那边地上都是碎瓷片。”

李承泽却是轻轻嗤笑了一声:“小范大人那边就很安全吗?”

对此,我一愣,范闲也没再说什么,一直站在我身前的人这会反倒慢条斯理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绕着茶杯的手微微收回,他似乎想倒茶,结果发现茶具都摔了,只得作罢,倒是身后那黑衣刀客捡着桌上剩下的水果吃得不亦乐乎。

李承泽也没管他,这桌底下碎裂的瓷具锋利,他低头,随意掖了掖,才抬起眼,说:“是啊,这么多碎瓷片,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就会割伤脚,得尽量避着走,但这不是小范大人造成的吗?”

闻言,少年人先是一静,随即突兀地冷笑了一下,李承泽却视若无睹,脸上依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随手指了指身旁晕倒的三皇子,说:“到底是皇子,就这样放倒也未免有些粗鲁。”

范闲笑够了,也没有勉强,而是说:“殿下倒是猜得到我的手段,也猜得到我假死。”

“因为我们有点像,范闲。”李承泽说:“有时候把桌掀了,不失为是一种办法,但是摔碎下来的碎碗裂杯也可以割人血肉啊。”

“我们像吗?”范闲缓慢地摇了摇头,从额上流淌下来的几缕发丝掠过眉梢,他微微眯眼,瞳孔似乎在淌进来的日光中变得有些尖锐,那样的眼神像是在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的人一样:“或许确实有点,但是,人有时候是讨厌照镜子的,事到如今,和殿下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顿饭喝杯茶,范某怕是做不到了。”

“确实,有时候我也讨厌照镜子。”李承泽这样说,放在膝上的双手动了动,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殿下想怎么做?”范闲说。

他沉吟了一会,才道:“范闲,其实抱月楼私卖人口的事随便查查,就清楚了。”

他随手指了指范思辙和李承平:“大东家,二东家,全都在这呢,还有我们假死回京的小范诗仙,这场面已经够清楚了。”

范闲随着眨眼的频率从容地点了点头,动怒过后,如今面对李承泽,他反倒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是,范思辙是我弟弟,三皇子的母妃又与我家柳姨是堂姐妹,算下来也是我表弟,这会说抱月楼跟我没关系,怕是没人信。”

我听李承泽说:“其实到如今这一步,私卖人口已经不重要了,范闲,你假死欺君才是实实在在的死罪,我还要感谢王启年王大人,布局这么久要是没有他,还真遇不到你。”

范闲一顿,淡淡地看了立在门边的王启年一眼,我也看过去,只听他意味不明道:“老王一向办事得力。”

王启年却不敢对上少年人的眼睛,而是满面愁苦地作了一揖,恳求道:“殿下,如今小范大人已入殿下彀中,还请殿下履约,将王某妻女归还。”

李承泽却是淡淡道:“人不在我这。”

王启年一愣,惊道:“殿下明明已经答应了……”

李承泽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对于不太在意的事,他的眉间总会萦绕一丝奇妙又苍白的笑意。

他轻描淡写地打断对方,说:“我说得很清楚,我手里有的都可以给你,但你妻女真不在我这,我想过派人去请她们,但去晚了,人去屋空。”

“人真不在殿下手上?”王启年呆住了。

“千真万确。”他低着声,一字一顿说。

王启年立即脱力地坐在了地上,面露绝望,呢喃道:“能去哪儿呢?”

顿了顿,他又抬头,目光闪着泪花,看向范闲说:“大人,我以为人是让殿下……”

他那副泫然欲泣样子太过真切,叫一开始还愤怒他倒戈叛变的范思辙都有些不忍。

作为当事人,少年人也只是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背叛没有丝毫的愤怒,脸上还略带一丝宽容的安抚,说:“理解。”

李承泽却只是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也挺奇怪的,把人抓走了,也不留个要求。”

“是,不像你是吧。”范闲语气里不耐的讥讽放得又轻又慢,却丝毫听不出生气的痕迹:“抓人还有人命都是为了谈条件。”

对此,李承泽反倒轻飘飘地笑了:“这不重要。”

“是,对你来说是不重要。”范闲微微仰头,有些冷傲又生硬地说:“本来有些事我还不太确定,但现在确定了。”

“比如?”他说。

范闲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无端染着一种从身体里滤出来的寒意:“二殿下今天在这里,是杀定我了。”

“怎么会?我们还可以再聊聊。”李承泽放在膝上的指尖有节律地敲了敲,他漆黑的眼睛可以说与身上明色的衣裳一点都扯不上关系:“这掀起的桌还可以再摆,只要小范大人别再掀了就行。”

顿了顿,他又突然垂下眼睛,神情上有些沉默的寂静,但没一会,他又掀起眼皮,这次他站了起来,微微走上前去,其手上的五指却张开,微抵着桌边,像在寻求某种摇摇欲坠的支点一样,低着声音说:“你既说要问她愿不愿意,那我也问问你愿不愿意好了——其实到现在,我真的有点被自己感动到了,即便到如今这般田地,我依旧想给你个机会,如果你愿意化敌为友,我立刻放了滕家母子,抱月楼的麻烦事,也一笔勾销。”

范闲却被这话噗嗤一声逗笑了,他自方才到现在,第一次笑得弯了些眼睛:“到这个时候了,还得是你来原谅我?”

言毕,他也终于站起身来,我们一众人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俩,感觉空气中凝滞的冷意好像这才终于一触即发,连那黑衣刀客都忍不住将手放在了刀柄上,少年人笑弯了的眼睛里因此迸发出刺骨的冷意。

就此,尖锐的枝丫像从那两副相对伫立的身躯中争先恐后地捅破出来似的,刺得彼此血淋淋的,但那两张被冷色覆盖的脸却都苍白又奇异得有些相似。

月白色的衣袖掠过圆桌的边缘,他的手背上浮现出青筋的色彩,李承泽微微偏头,青隽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压抑着声音说:“有些事,只要放下就好,抓得越紧,越容易抓伤人,也抓伤自己,还不如放手。”

“放下?放手?”黝黑的瞳仁微缩,眼皮又被眉弓压得有些低,这一瞬,范闲像蜇伏凝视的、具有攻击性的兽类,讥诮地笑道:“若我和你一笔勾销,那这抱月楼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这些人受的委屈怎么算?”

“怎么算?当然是找你算!”李承泽突然提高声音冷冷地这样说时,吓了我一跳。

李承泽这人,平日里就像一只爱晒太阳的、懒洋洋的猫,做什么事都一股慢悠悠闲散的劲,这会却犹如耐心耗尽似的,骤然撕碎了方才所有维持的平静的表象,像一张被迫拉扯而紧绷的弓:“他们这样都是你造成的,我不在乎他们,我在乎的是你,只要你愿意化敌为友,这些人不都你说了算吗?!”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但两个男人对峙起来没想到也不遑多让,我似有所觉地站了起来,身旁的黑衣刀客却警告似地瞥了我一眼。

我知道的,我早应该知道的,这人往日里堆积在眉间的所有晦暗尽数褪去后,反倒是原生的冷漠与傲倨在这一刻一览无余,全然都是逼仄而冰冷的狠戾:“两条路,要不然和解,要不然杀你!”

“……明白了。”范闲微微低头,压着声音笑了一阵:“但殿下让我妥协放手,还不如直接在这杀了我,反正对殿下来说,左右不过死个人。”

末了,他骤然扯着声音怒道:“我不和解!李承泽!咱俩不是一路人!我跟你注定为敌!”

但是身着白袍的人却在这一瞬笑了。

方才所有的厉色像海潮褪去,他晃了晃身形,没个端庄相地抱袖,偏头,一种往日里笑里藏刀的随和反倒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你看,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所以有时候,问与不问一点都不重要,愿不愿意也不重要。”

“是。”范闲的怒容也在顷刻间隐去,手上起伏的青筋随着微握的拳头鼓动着,似笑非笑:“所以殿下从方才到现在说了这么多,其实也早就想好要怎么做了,用欺君之罪逼我投效,说再给我个机会,也只是幌子。”

“毕竟你欺不欺君现在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了。”他说:“这鉴查院办事也是格外奇怪,这遇难的顾家千金都在眼皮底下了,还不将她送回去,我本也不确定是谁到处散布你假死的消息,如今试探一下,看来也只会是鉴查院的手笔,更只能是那位默许,这事只要你事后找个合理的理由,说不定最终又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范闲安静地听他说完后,这会格外缺乏血色的脸反倒显得寂静又平和:“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只想杀了我,你直接在这杀了我,我假死变真死,倒也顺其自然,合情合理,外边都认为我死了,没人会质疑和说些什么,就是这里所有人,你能都杀了吗?”

李承泽有些无奈地笑了,但很快又略显戏谑地扯了一下嘴角,抬手示意身后的人拔刀动手,一时间,厢房里所有以黑衣刀客为首的侍卫都拔出了一截锃亮的刀身来,王启年立即躲到门后去,范思辙更是害怕地抓起桌上的算盘,惊惶地望着他们。

“李承泽,收手吧。”但我这样对他说,真奇怪,我本来还觉得自己非常生气,但现在的声音却很平静。

他一顿,转过身来,宽大柔软的衣角垂着,好像这才想起我的存在一样,偏头,脸上的神色意外的温和,但就是没有直接对上我的眼睛,而是晃开一个细微得没有重量的笑,道:“我们两个,单独聊聊?”

那些侍卫在主子的言语中暂时停下了拔刀的动作,这李家的皇子总是能够变脸变得这么快,比起他们,我明明应该早就习惯了,但奇怪的是,我这次没忍住后退了一步,有些陌生地看着他。

对此,他突然倾过来扯住我,用力的手指像落了积雪一样冷凉。

可是,一同抓住我的还有范闲,我有些惊愣和茫然,左右看了看,一时不明白这两人干嘛要突然扯我。

范闲脸色很苍白,属于病态的那种白,但是他的神情很安静,那双眼睛沉浸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之中,好像有什么正在瘆出来:“殿下觉得我会让你带走吗?”

李承泽同样注视着他,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在他的眼底浮沉,但是他面上的笑却没有变,反倒缓慢地反问道:“你都到这地步了,还不放手?”

“放手?”少年人似乎被这两个字牵扯到了敏感的神经,他说:“殿下说笑了,我刚才说了,要我放手,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小范大人这是真不怕死啊。”他低哑着声音说,吐息和咬字却万分的冷。

“怕,当然怕。”范闲微微歪头,竟是突然轻快地笑了笑,但那张好看清朗的面容难得可以用冷峻形容:“当今世道,死一个人很容易,但这要是活着,却连晒晒太阳都不行,那又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死了。”

伴随着这话,那个黑衣刀客就冷着脸将刀架在了少年人的脖子上,我吓了一跳,但这一刻,奇怪的是,比起范闲,李承泽反倒突然像被什么利刃击中一样,连着面上最后一丝笑意都从那副身躯上剥离殆尽,只剩下窗台处漫进来的日光在他们两人明暗相对的衣褶上摇曳。

……

范闲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当今世道,让一个人死是很容易的事。

特别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平民老百姓,悄无声息死在荒郊野岭的骇闻并不罕见。

他自己第一次大张旗鼓“杀”的人是滕梓荆。

来澹州刺杀他的刺客被他反杀,哪怕是鉴查院的人,好像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对吧。

许是抓定了这一层逻辑,所以当对方在澹州请求他为其制造一个假死的局面时,范闲没有拒绝。

虽然一开始范闲觉得这是个奇怪的请求,但是他刚好要去京都了,依他的性子,他可得放点狠消息给京都那些想要杀他的人知道,他范闲也不是好惹的。

但是,来了上京后,范闲才知道滕梓荆这样做的目的。

在进入鉴查院前,滕梓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救一对平民夫妇得罪了礼部尚书郭攸之的公子郭保坤,却反被那对夫妇诬告,差点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虽然后面被鉴查院看中了一身本事,从牢中提了出来,但是他已经厌恶了风云诡诈的京都,便决定假死,带着妻儿离开那里,寻一处宁静的乡下悠闲度日。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偷偷回到家时,等来的却是被搬空的屋宅和失踪的妻儿。

为此,范闲来到京都的当夜,那死心眼的黑衣刺客就在他面前举刀下跪,愿意献上性命供他驱使,恳求他以鉴查院提司之职为他查清妻儿的去向。

能让那个嘴毒的杀手放下做人的尊严这样求人,断然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范闲却是笑了,他完全相信若是自己不帮他的话,以滕梓荆的性子,可能会剑走偏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但是,既然已经知道他放弃一切都要做的事是为了什么后,范闲便决定帮他这个忙了,他愿意帮这样一个人。

正巧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明日想要请他吃饭,可以寻个由头去鉴查院,如果可以的话,嗯,咳,或许还可以假装路过顾府,远远地、偷偷地望一眼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

次日,范闲就随范思辙去了一石居。

那京都最贵的酒楼伫立在长街上最显眼的位置,若是坐在廊边,还能一望城中的街景风光。

范思辙请他吃饭这事,倒也不是那贪财的小少爷突然大方,那路上被突然蹿出来的几个打手找事的鸡毛蒜皮的事不提倒也罢,范闲都懒得拆穿范思辙想要给他下马威的小心思,他作为一个不被待见的私生子,反正作为护卫的滕梓荆没两三下就已经把他们都打趴下了。

马车上,范思辙木若呆鸡,在范闲漫不经心的注视下不敢再多说什么。

一同跟来的范若若反将几颗橘子递给自家的哥哥,还高兴地对他说:“哥,我给你打听到了,明日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府中会办诗会,京都里的才子佳人都会去,朝阳大抵也会去的。”

闻言,原本安静垂眼的人抬起头来,半是惊喜半是惊讶道:“朝阳看起来不是很喜欢这种的人。”

“但是她和靖王世子有交情呀。”范若若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颠簸的车厢里,叫少年人的心绪一起荡了荡:“这顾家的千金在京城内鲜少朋友,她婚约定得早,对象又是那位殿下,同龄的世子哥自然都不敢接近她,但是靖王世子不同,他是皇家子弟,据说与那位殿下有些交情,所以连带朝阳也和他有些来往。”

范闲听后,手上扒橘子皮的动作慢条斯理的,抬眼问道:“那靖王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范若若迟疑了一下,才说:“听闻喜爱文词诗赋,颇为闲散,有点才名,就是有时候,也会流连于酒楼歌伎。”

“这样啊……”范闲呢喃着,似是在细细思索什么,他目光不动,黑黑沉沉的两颗眼珠子紧盯着前方的某处,只有扒橘子皮的手还在动作。

范思辙被他那样的目光惹得发怵,就听他突然轻快地哼笑一声,说:“那我们岂不是得找个机会会一下这靖王世子?”

这机会自然得找,他还寻思着该找个什么理由参加诗会呢,结果没想到这机会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总之,那天发生了不少事。

先是所谓的郭保坤蹿出来当他的面贬低《红楼》,还对想用它开书局赚钱而气不过的范思辙动了手,于是,当天他在一石居门前与郭保坤大打出手的事转眼就传遍了京都。

这事暂了的契机就是人群中走出来的靖王世子李弘成。

本就是《红楼》一书掀起的矛盾,自然应以文人的方式了结,对方便顺势邀请他和郭保坤一起参加明日的诗会。

一开始范闲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但看他一袭绵衣玉帛,定是哪户世家公子。

正巧听范思辙和郭保坤都恭敬地作楫,并称呼他为:“世子殿下。”

他立马猜了个七七八八,但也没有立即应下对方的邀约,反倒是先细细打量了他一通,才歪头瞅了瞅对方那张脸,道:“你谁啊?”

范思辙一骇,立马惊慌失措地拽过他的手,好似生怕得罪对方一样,悄声对他说:“这位是靖王世子李弘成殿下!”

他微微蹙起眉,像是不解一样,故意提高声音:“靖王谁啊?”

此话一出,李弘成都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别喊!”范思辙看上去魂都要被他吓飞了,这初见嚣张跋扈的小少爷上了街倒是很懂礼数了,连解释的声音都是压低的:“靖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

“哦——皇室血脉。”或许是有些挑衅的成分在的,他抬眼笑着看这位所谓的靖王世子,却被对方淡淡地截了话头:“才学才是人之根本,血脉不足一提。”

这话倒是有点意思,就是不知道这人心口是否一致,范闲走过去,将手搭上他的肩,故作亲昵:“你态度不错。”

他和他勾肩搭背,李弘成作为京都的世家子弟,不禁为他的自来熟一振,郭保坤看上去也是如此,但比范闲的行为更为放肆的,是他接下来的言辞:“说真的,诗会会有姑娘吗?”

李弘成愣住了,隔了一秒,才说:“确实会有不少才女前来。”

范闲笑了,联想到关于他的传闻,不禁说:“可以啊你,一本正经泡文学女青年。”

“什么?”李弘成一懵,不懂他说的是何意,但范闲才懒得向他解释,凑过去,便小声地问:“世子可认识顾家的顾朝阳啊?”

“呃……”这次李弘成懵得更甚了,他眼中闪过的一瞬迟疑和警惕没被范闲看漏,但他最终还是回答了他:“认识是认识……”

范闲咧嘴笑得更欢了,说:“那明日的诗会,她也会来吗?”

“啊这……”李弘成左右闪烁了一下眼睛,有些纠结,说:“她素来不喜欢这些,怕是不会来的。”

“行吧。”少年人也不见失望,只是在临走前拍了拍对方的肩,也没多说什么,李弘成竟一时抓不准他明日会不会来诗会。

顿了一顿,李弘成只能又说:“不过,我会向她发请帖的,就当邀她来吃喝赏花了,她喜欢玩乐,也许会来。”

范闲立即倒退回来,脸上喜笑颜开,掩不住的轻快,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诗会见!”

第二天,范闲就依约前往了靖王世子府参加诗会。

他还特地换了在澹州与她正式相见时的藏蓝长衫,虽然自家妹妹说看起来相当土……好吧,来了京都后,对比那些世家子弟的衣料,确实土了些,但是,他知道,自己喜欢的姑娘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一位从这么繁华的京都来的千金,娇气,直率,看待他一个不受待见的私生子,却从来都没有多余的偏见,还愿意同他东跑西奔到处玩,她总是不太一样。

就是那桩婚约还是令他发愁,除此之外,他还愁昨日自家那便宜弟弟给他惹的祸——本是想回府路上去鉴查院偷偷调滕梓荆一案的卷宗的,他不想被人发现是真,结果那小子在狭路相逢上林婉儿的马车时,竟冒充自己,还说在与小娘子亲热。

这传出去简直是败坏他的名声,有这么个坑哥玩意简直是他的福气。

但仔细想想,若是林婉儿生气,因此退了他的婚,好像也是因祸得福,若是他品德不行,被对方主动退了婚,对那位郡主的名声也好些,就是,她会怎么想呢?

若是诗会上见到她了,又该和她说些什么呢?

说我一定会想办法退掉婚约?说千万不要不理我?

还是说,你走了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原本一个人能忍受的东西,突然变得那么难捱……

……呀,他见到她了。

但是,她像日光一晃,又消失了。

青天白日下,他踩着亭廊,追出去,在长长的长廊上奔跑起来。

惊惶而空白地左顾右盼,飘扬的发丝拂过脸颊,渴求的目光像慢镜头一样,仔细地掠过每一个被飘纱微掩的角落,他觉得自己跑了很久,很久,脚下的亭廊那么长,仿佛没有尽头,但是,空荡荡的心中因此被填充的东西称之为什么呢?

是因为奔跑而变得剧烈而紊乱的心跳和呼吸,还是激荡的血液正火急火燎地穿过心脏?

可是,自己已经这样跑过无数次了,在澹州的白日里,在无数个遥不可及的梦里,他都能回想起氤氲水雾里柔软飘扬的红纱。

那么热烈,又明艳。

几日后的某个清晨,他开开心心地做早膳,李弘成却突然登门造访:“范兄。”

“老李!”他当时心情好,可以说是来京都后最好的一个早上,连带看对方都顺眼了好几分,不禁亲切地唤他。

李弘成却是被这般唐突的称呼吓了一跳:“老、老李?”

“这称呼听着不生分。”少年人着白衣,高兴地说,对没见过几面的人状若亲切对他来说并不难,一直以来这都算他待人接物的一张面具,他如往常一般笑道:“你找我有事?”

“替二皇子来约你。”李弘成说:“明日有空吗?”

闻言,范闲微微动了动眼珠。

这二皇子他在前几日的诗会上已经见过了,虽说早有耳闻,但真正见,倒是和他所想的有些差距。

对方嘴上说欣赏他的诗才,也喜欢看他默写的《红楼》,想同他来往,这李弘成同他是堂兄弟,走得近,让他来约他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这约的地方嘛,李弘成笑了一下,说:“那自然是司理理姑娘的醉仙居了。”

对此,范闲也突兀地笑了一下,但是他的目光有些寂静,像在埋怨对方似的,也有些冷:“咱这二殿下就不能换个地方吗?”

“为何?”李弘成不解地问:“前几日,范兄你不是在醉仙居玩得很开心吗?”

他不禁无语地眨了一下眼,说到这事,他就感觉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诗会那天,他拿到了滕梓荆一案的卷宗,说滕梓荆妻儿已经因为郭保坤落得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那黑衣的冷峻护卫立马就要杀到礼部尚书府中去。

但若真杀到那去,一切就完了,他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对方,也知道了郭保坤此人喜欢流连流晶河畔,便想着当晚要去当面揍人质问他一顿。

这人揍是要揍的,就是不能真把他和滕梓荆搭进去,原本想着约世子李弘成同游,带他去那里,当作个不在场证明,结果这人当晚是揍了,但第二天押进衙门后,这与花魁司理理一夜春宵的流言就开始满城地传。

不过这也是他的错,虽说把司理理用药迷晕后离开了那里才去揍的人,但去流晶河畔那种地方,就人品来说,到底怎么也说不清楚。

回想起那日押往衙门后在马场上的情景,他突然就对醉仙居有了些阴影,说来也是奇怪,他也都闹成那样了,这陛下也不退婚,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喜欢的姑娘相信他,他也终于劝动他爹准备去向陛下请旨退婚了。

但是李弘成真是哪桩不该提就提哪桩,他说:“范兄你前几日在马场上与一些人发生口角的事我听说了,你也别和那帮世家子弟计较,他们从小养尊处优,说话做事都没个轻重。”

“我知道,也理解。”他随口附和,也不管李弘成信不信,面上带着敷衍的笑,看不出什么真伪,但是语气倒是轻快了几分:“朝阳当时已经帮我骂过他们一顿了,我不生气了。”

“呃……”李弘成一顿,手上局促地交握了两下后,又看了看在一旁帮忙磨豆浆的滕梓荆,竟学着范闲初见时对他的那般故作熟稔,揽过他的肩,将他拉远了些,悄声道:“范兄,借一步说话……”

范闲乖乖地同他走,走到另一个无人的院落,便听他轻声耳语道:“我听闻你和朝阳,在澹州就已相识……前几日马场上你们闹那事,朝阳她说话做事由着性子惯了,在京都时常惹祸得罪人,我倒也习以为常了,有时暗中帮她打点一二什么的倒也不碍事……但是范兄你……”

范闲下意识将他后边的话当成了客套的场面话,立马就道:“范某就不劳世子烦心了。”

但是李弘成却道:“范兄你才思敏捷,自然不劳我烦心,但是朝阳她……她到底是女儿家,你最好不要同她走得太近……”

他一愣,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莫非世子殿下也对朝阳怀有意?我也听闻世子经常流连青楼,爱好女色……”

“范兄莫要胡说!朝阳我只当妹妹看!”李弘成吓得一机灵,浑身都抖了抖,又拉过他,脸色难得的深沉,说:“此话不能在外乱讲,范兄,朝阳此前是当今圣上钦点的二皇妃,虽说尚未过门,但谁敢打她主意呢?我与二殿下论辈份可是堂兄弟,若要算,她何止我妹妹,将来便是我的嫂嫂,若是将来二殿下……”

说到这,他及时住了嘴。

范闲却是抿着唇笑,像是困惑一般,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将来二殿下如何?”

“将来二殿下哪怕与朝阳老死不相往来,哪怕她嫁予他人,她也是我妹妹。”李弘成低声道:“我只希望她开心幸福。”

此言一出,范闲反倒也隐去了笑意。

一会后,他有些严肃地朝对方作了揖,自与靖王世子李弘成认识以来,第一次如此有礼:“失礼了,世子殿下,范某没别的意思,就是问一下。”

李弘成是个性子随和的人,赶紧将他扶起,但又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得与你提个醒,范兄还请体谅我一二,莫要怪罪。”

“我哪敢怪罪世子啊?”他说:“你说。”

李弘成说:“范兄你如今已有婚约在身,要自重才是,莫要再招惹朝阳了。”

对此,范闲难免嘲讽地笑了笑:“你前几日带我去醉仙居前可没这么说,敢情范某有婚约在身,招惹其他女子就可以?你明日还约我前往醉仙居?”

“这事是我欠了考虑。”他沉默了一会,才扯了回来,道:“不过你应该也听过,朝阳和二殿下有过十年的婚约,我看着他们过来的,也不怕同你说,朝阳她从来没在二殿下那得到过男女情爱,也受了些委屈,在这种事情上,她很单纯,也很迟钝,你若是对她好,她便也只会掏心掏肺对你好,她容易把这种事弄混,可能分不清是情还是爱,她如今被退了婚,这三五年内怕是没什么世家敢主动上前提亲了,只能等圣上再赐,大家都心知肚明,你的婚约对象又是那般人物,你们走得太近,总归对双方都不好,所谓缘不正,就是劫,作为同她没有血缘的兄长,我只是不想她再受伤。”

闻言,少年人在院里的日光中微微仰头,闭眼,抱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李弘成忍不住嚅了两下嘴角,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也只是安静地等待范闲的答案。

范闲睁眼,放下手来,拍了拍他的肩,神色有些晦暗,便转身回院子里去了:“我会斟酌一下的,你可以回去了,我就不送了,明日我会准时去赴宴的。”

李弘成的话他是听进去了,也明白李弘成的心思了,但范闲觉得李弘成说得有些迟了。

因为他的老爹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已经同意去向陛下请旨退婚了,很快,他就恢复单身了,然后他会带着妹妹范若若和滕梓荆一家回澹州,他喜欢的姑娘也会回去那里,他们甚至约好了到时一起去游山玩水,只要那桩婚事退了,一切也就来日方才。

要他在这个时候放手,未免将他看得有些大方无私了。

特别是第二天滕梓荆在牛栏街刺杀中身亡后,当他在那个雨声骤大的深夜里握着某双柔软温暖的手时,他安静而恍神地看着蜡烛的火光映着红纱在摇曳,他想,他回不去澹州了。

他接下来要为滕梓荆报仇,他要揪出想杀他的人,他要找出牛栏街刺杀的主谋,那一刻,他已经有预感自己即将踏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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