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楚瑛有孕的消息放出后,府中表面依旧按部就班,晨昏定省,但空气里总似绷着一根无形的弦,牵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请安时,慕容舜华虽因前次交锋暂敛锋芒,安分了些,但那娇艳面容上的不甘却如暗火般灼灼,扫向楚瑛时常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
盛望舒依旧端庄持重,处理事务井井有条,只是偶尔凝神时,那份若有似无的忧虑仿佛更深了一层。连带着底下伺候的丫鬟仆役,行走步履都放轻了许多,言语间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便触动了哪处敏感的神经。
转眼间已入秋,凉意渐浓。
在这片微妙的、压抑的暗涌中,我越发觉得房中气闷,那四方的院落如同精致的牢笼,连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束缚。
一日午后,难得天色澄澈,我刚临摹完一页字帖,墨迹未干,心中却无半分静气。索性搁下笔,只带了沉香一人,信步朝后花园走去,渴望借那一片相对开阔的天地,暂且透一口气。
园中倒是难得的静谧。秋意已深,草木大多染上衰色,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反而别有一种疏朗开阔的意境。几丛晚菊却开得正盛,金灿灿地簇拥在假山石畔,傲然挺立,为这萧索秋景添上一抹亮色。一池秋水显得格外清澈,倒映着高远的天光云影,几尾肥硕的锦鲤悠然摆尾,红白相间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烁,荡开一圈圈懒洋洋的涟漪。
我沿着蜿蜒的卵石小径缓缓而行,刻意放慢脚步,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冽和泥土气息的空气,试图将连日来盘踞心头的思虑都暂且搁下,哪怕只是片刻。
正望着池水中自在的游鱼出神,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翻书页声,随着微风飘入耳中。那声音极其克制,仿佛怕惊扰了这园中的宁静。
我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太湖石旁的石凳上,坐着一袭浅碧色衣裙的身影,正微微垂首,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是苏兰殊。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跳跃摇曳的光斑,衬得她侧影愈发清瘦单薄,气质空灵,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意味,与这府中的富贵繁华格格不入。
我示意沉香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则放轻脚步,缓缓走近,鞋底踩在落叶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许是察觉到人影靠近,苏兰殊抬起头来,见是我,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但旋即恢复常态,从容起身,屈膝行礼,动作如行云流水,不带一丝谄媚或滞涩。
“景侧妃安好。”她的声音一如往常,清泠悦耳,像玉石相叩。
我微笑着还礼,语气温和:“苏姐姐不必多礼。是我打扰姐姐清读了。”
我的目光顺势落在她合拢握在手中的书册上,那封皮是深蓝色的,略显古旧,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时常被翻阅。
“姐姐好雅兴,这般天高云淡的秋光,正宜静坐读书。”
苏兰殊将书卷轻轻往袖中拢了拢,神色依旧是惯有的疏离,语气平淡无波:“不过是些闲书,聊以遣日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侧妃也是来园中散步赏秋?”
“是啊,”我轻叹一声,带着几分真实的倦意,“屋里待得久了,难免觉得气息沉滞,出来透透气,也让眼睛松快松快。”
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扫过那书册的封面,凭着昔日家中藏书楼里模糊的记忆,依稀辨出几个熟悉的字体轮廓,不由心中一动,试探着轻声问道,“看这装帧...姐姐手中所持,莫非是《花间集》?”
苏兰殊眼中讶色更浓,她低头仔细看了看手中的书,再抬眼望向我时,那抹惯常的疏离感竟淡去了几分,唇角微微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带着一种遇到同道中人的浅浅欣喜。
“侧妃真是好眼力。正是《花间集》,虽是前人词作,词句多秾丽婉约,常被诟病格局不大,但其中对儿女情致、四时风物的描绘,倒也细腻真切,耐人寻味。”
我见她神情松动,心下一喜,便顺势在另一张冰凉的石凳上坐下,语气也自然而然地轻松了些许,“《花间》词风秾艳,确与《诗经》之质朴、《楚辞》之瑰奇不同,但其描摹情感之幽微,刻画景物之精工,别有一番动人心处。尤其是韦端己那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寥寥数字,便将江南水乡的柔美闲适勾勒得令人心驰神往。每每读来,总恨不能亲身置于那烟雨画舫之中。”
此言一出,苏兰殊看向我的目光彻底不同了。
她清冷的眉眼似乎被这共同的兴趣暖化,柔和了下来,语气也添了几分真诚的感慨:“真没想到侧妃于诗词一道竟有如此见地。兰殊还以为......”
她说到这里,适时住口,略显歉意地微微一笑,那未尽之语,彼此已是心照不宣——她以为,像我这般出身于日渐倾颓的勋贵之家、又被送入王府谋求生路的女子,眼中早已只剩下权势争斗和生存算计,哪还有闲情逸致去品味这些风花雪月的文字。
我自是了然她未言之意,唇边不由泛起一丝苦涩而自嘲的弧度,坦然道:“姐姐是想说,以为我这般境遇,眼中只该有权势利弊,早已失了品读诗词的心境吧?”
我轻轻摇头,目光投向池中悠然自得的锦鲤,思绪有些飘远,“不瞒姐姐,祖父在时,对族中子弟教养极严,无论男女,皆是自幼开蒙读书的。祖父常训诫,明理方能立世,知书方能达礼。只是后来家族式微,诸事繁杂,这般闲情,便也渐渐荒疏了。实在比不得姐姐家学渊源,听闻姐姐自幼便得江南名士指点,琴棋书画俱精,才是真正令人羡慕。”
提及故乡与自幼所习,苏兰殊身上那股若有若无、拒人千里的清冷气息融化了少许,她在我也身旁的石凳上重新坐下,话也渐渐比平日多了起来。
她谈到江南春日烟雨的空蒙,谈到夏日泛舟采莲,莲叶何田田,甚至说起幼时跟随老师学琴的趣事。
她的声音始终轻柔,像江南绵绵的雨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往昔时光的怀念,一点点地、温柔地拂去我因连日争斗算计而积攒在心上的尘埃。
听着她娓娓道来,我仿佛也透过她的描述,看到了那片不同于京城恢弘庄重、更显灵秀湿润的天地,心中那份被家族责任和生存压力压抑已久的、对诗书闲适世界的本能向往,竟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呼吸了片刻自由的空气。
在这戒备森严、步步惊心的深宅高墙之内,能得如此片刻脱离身份地位的、纯粹的精神交流,竟成了意想不到的奢侈。
“家父虽是商贾出身,却极敬重读书人。”苏兰殊微微笑道,笑容里带着一份坦然,“他曾说,女子亦当有见识、有胸襟,方能不全然依附于人,立于世间。故而为我延请名师,并未拘着我只学女红中馈这些后宅之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善意的、不易察觉的探究,“倒是妹妹的家族...想必对妹妹的期望,更为沉重吧?”
“期望?”我收回望向池鱼的目光,唇边那抹苦涩的弧度加深了些,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不过是希望我能用这青春年华,为家族求得一丝微不足道的喘息之机罢了。”
或许是这园中秋色太宁谧,太让人放松;或许是苏兰殊身上那股超然物外、不争不抢的气质让我感到奇异的安心;我竟鬼使神差地,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了些许深藏心底的真实情绪,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每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算计着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何来姐姐这般随性读书、怡情养性的惬意从容。”
苏兰殊沉默了片刻,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
半晌,她才轻声道:“古人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虽是难以企及的奢望,但我想,心中若能始终存着一份山水之志、诗书之趣,总好过身心全然被俗世纷扰侵吞殆尽。”
说着,她将手中那本略显古旧的《花间集》轻轻递向我,目光恳切而真诚,“今日与妹妹相谈甚欢,我便托大,应了妹妹这一声姐姐。羲和妹妹若是不嫌弃,这本集子可先拿去一观。词虽小道,不及经世之学,然偶尔沉浸其中,神游物外,或可暂忘眼前烦忧,得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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