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值守侍卫做梦也想不到，竟会有人主动踏入这处不祥之地。
陆明明逐渐走近，直到她的鞋边几乎要挨到侍卫衣角时，这群人依旧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趴在桌子上，腰间的佩刀挂得歪歪斜斜，此起彼伏的鼾声混着深夜的微风传来。
栾珝心领神会，长袖轻拂间便让这些守卫陷入了更深的昏眠，至少天亮换班前都不会醒来，随后他打了个响指，院门应声而开。
吉安所内一片死寂，静到连树叶的飒飒的摩擦声都格外清晰。少女攥紧栾珝的袖口，青石板砖里钻出的野草企图牵绊住她的裙摆，却是徒劳无功。少女的软底布鞋不经意间踩飞一块碎砖，砖块与地面相蹭，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的小院中格外刺耳。
然而，依然没有人出来查看情况。
陆明明示意先去那间亮着微光的屋子。
说是亮着灯，也不过是一点如豆灯火在昏暗中摇曳。推开门的刹那，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裹挟着刺鼻的熏香，呛得陆明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这才睁开眼环顾，入目的是一张四角垂着深色床幔的架子床，被褥整齐铺展在床上，床上正躺着一个女人。
陆明明稍微走近了，发现那身形消瘦的女人胸膛正以极其微弱的弧度缓缓起伏，若不细看，恐怕真以为是具遗体。只是她的脸被床幔挡着，陆明明看不真切，于是少女又往前迈了一步。
床幔后露出一张蜡黄蜡黄的小脸，唯有双颊泛着些许病态的红晕。或许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女子艰难地睁开眼睛。
“谁？”
沙哑的声音划过少女的耳膜，熟悉的音色使她心头一颤，陆明明抬眸，赫然与一双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眼对视，她惊觉此人分明便是杭皇后！
她怎么会在这里？
杭皇后虽形容枯槁，但身上收拾得干净整洁，身下还铺着填满香料的厚褥子。她躺在床上费力地挑起眉头仔细辨认片刻，忽而呵呵笑了起来。
“最后竟是你来送我……扶我起来吧，坐着会好受些。”
她说话时，双眼亮得惊人，简直让陆明明不禁怀疑，眼前这人当真是命不久矣之人吗？
“娘娘，其他人呢？”陆明明试探着问道。
“我让他们都休息去了，守着我也是白费时间。”杭皇后靠在床头，两手交叠放于腹前。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替我寻来一碗冰水……”杭皇后笑着望向陆明明，神情柔和。“我腹腔此时像火烧似的，想压一压。”
陆明明转头望向栾珝，征求对方的意见，毕竟这种事情主要还得靠栾珝出力。
栾珝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我知道，你们既然能来此地，必非常人。”杭皇后侧过头，依稀还能看出昔日的美人风采。“既然如此，我一个临终之人的小小请求，也不能被满足吗？”
陆明明也用可怜兮兮的目光回望向栾珝，后者无奈叹了口气，抬手变出一杯冰水，转递到陆明明手中。
少女接过杯子，小心地将水一点点的喂进杭皇后的口中，湿润她干涩的唇。喂完冰水，杭皇后似乎舒服了些，脸上仍带着笑意。
“你们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您如何得知我们并非常人？”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杭皇后轻轻咳了一声，先回答了陆明明的问题。
“能避开守卫，从层层后宫来到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吉安所，不是神仙，怕就是精怪。你们生得好看，就当你们是天上的仙人吧。”杭皇后微微顿了顿，“这样也好，临走前能见到你们，倒也证明鬼神之事不是虚妄，说不定我也很快就能在阴曹地府见到我的济儿了呢。”
“娘娘！”陆明明打断了她，“您现在的气色看起来比我上次去您宫里时好多了，肯定是哪里弄错了，您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你不必安慰我。”杭皇后轻轻抬手，似乎是想反握陆明明的手，但很快又无力垂下。“我只是很高兴，临走前还有你们来送送我，跟我说说话。”
“你说人这一辈子，究竟在活些什么？前二十几年里，人人都羡慕我运气好，丈夫从王爷摇身一变登基成了皇帝，儿子也被立为太子。大家都说我命气好，只是有命无格、无福消受，济儿这才早早就夭折了。”
“我现在还记得那天，记得济儿被立为太子那日，宫里张灯结彩，我抱着他站在阳光下，日头可真暖和啊，那天最重要的人都在我身边，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可谁能想到，不过一年，这样幸福的光景才过了不到一年，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寒风刮得人骨头缝子都是疼的，他青紫着一张小脸，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只能哑着嗓子一遍遍喊‘母后救我，母后救我！’”
“可是，你说怎么会有那么凑巧的事情，济儿的身体状况我是最清楚的，九岁大的小男孩，正是调皮的时候，前几天才在我眼前活蹦乱跳，怎么会说病就病死了……”
“所以我好恨啊，我恨自己太过无能，什么也做不了，恨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非要让济儿那个时候就做太子，济儿怎么会……他才九岁啊！那些人怎么能对一个九岁的孩子下狠手呢！”
杭皇后情绪逐渐激动起来，胸腔也随之剧烈起伏，可惜她如今的身体情况支持不住如此激烈的情绪，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少女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慌忙再次递上水，却被杭皇后伸手拦下。
“今天我说的有些多了。”杭皇后仿佛没有注意到陆明明摇成波浪鼓一样的头，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目光穿透床幔，仿佛直达千米外的紫禁城。“可当年我望着东升西落的太阳，每一日都这么想着、想着……”
杭皇后面颊愈发红润，双眼迸发出闪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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