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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天琴柳家

小说:

莲冠多误身

作者:

徵昭

分类:

古典言情

裴府的建制,多少是有点儿违制。很多年前皇帝封赏开疆拓土的军师贤相时,乘着大兴御笔一挥,圈了两个逆王的府邸并接相连,以致比宁王府还显深远,裴家又加以修葺,成了一个“百鸟朝凤”的格局,祠堂则坐于最北进院。

这座累石为壁,雕龙舞凤,嵌瓷为饰的高屋,是裴氏族人以孝相压之下,逼迫裴相兴修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几是将百代先人牌位都迁了来。以其故里习俗,祠堂必得夜夜燃灯供奉,日日添花供果,老太君更是要求仆婢寅时便得起来给祠堂擦灰洗尘。

如今祠堂院外,家丁婢女皆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人敢上前。

这不足十二时辰,裴府里变了好几回天。

先是听见裴府的天塌了,主君病故,待请了太医一瞧,竟是主母下毒,谋杀亲夫;关进祠堂秘审了半夜,又传说是裴相知道了膝下唯一的骨血,并非亲女,主母为谋荣华富贵,痛下杀手;谁料老太君早知此事,只是看主母柔弱可怜,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想竟断送了亲子性命。

正在唏嘘,那孽种裴猗兰竟纵马回来,带着神秘女人杀进祠堂,看守的家仆皆落荒而逃,不敢与敌。

众人交头接耳,一人一句,就似嗡嗡的蚊云。

只有与之交手过的几个家丁,骨软筋麻地躺在阶边,哀叫连天。

他们手上也不曾沾染人命,只是听主家吩咐,即便肉体凡胎,不是练家子,也得硬着头皮阻止,青蘋也只是以药王谷普见的防身之术,素指翻飞,点住几处正经大穴,又飞射几只沾了麻药的银针,截流四肢经脉,暂使他们四肢酥麻难以动弹。

杀鸡儆猴,其余人也有了借口,退出院子,不敢上前。

祠堂正堂以石为材,只在高壁上留两三个一尺来方的窗牖,清晨露重之时,推门开门,只见叠列如山的牌位直至房梁,仿佛一道翻天巨浪,迫向人来,阴风贯穿,只觉仿佛被万千双看不见的眼睛抚过寒毛,使人浑身激灵的冷。

裴猗兰却顾不得,她冲进去,四处搜寻人影。

眼睛搜了一圈都看不见一个鬼影,她后退几步,目光无意落到供桌前,登时眼圈通红,扑过去失声喊道:“娘——”

祠堂青石砖的边缘都聚着回潮的湿露,就此阴寒之地,一名中年妇人被捆畜物的方式将四肢束缚至一起,吊在供桌之下,四周俱是碎裂的钗钿,还有两截断裂的红指甲,分明有过一场惨烈的挣扎。

柳夫人听得此声,从昏沉之中缓缓抬眼,那微阖的神态,也可窥见平日温柔娴雅的主母风致。她的目光却跳过了裴猗兰,落到了正在启匣药王金匮的青蘋身上。

她好像对此困境已有妥协之意,平静地接受了任何可能的结局。

“银枝草木衔,金匮系腰间……你是药王谷的人?”皲裂的嘴唇吐出的声音有一丝恍然,“不对,我似以前……见过你,在宁王府,是么。”

青蘋略略颔首,翻出最底层的细银匕首,一边为柳夫人解绑,一边与裴猗兰相说从驿馆至今许多事。

她的手脚上俱是被拇指粗的绳索勒出淤青,如今被解,四肢颤颤,听得此夜惊魂,仰天长叹一息,将裴猗兰揽入怀中,闭上微湿的眼睛:“……是我,都是我之过,以为几世恩怨,可于我辈终结,怎料想江湖上自有利欲熏心之徒,穷追不舍,竟牵连兰儿!早知如此,当年何必硬挣一口气,早早将这条不祥的命一同舍与了他们便是!”

“娘,你在说什么啊!”裴猗兰不想听前朝旧事,现在只想让母亲活,洗清泼在母女俩身上的脏水。

她从被摁住的怀抱挣出脑袋,仰着头望娘亲,一连串语如连珠:“阿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祖母说我是孽种?是不是先前他们想过继给爹嗣子的事情,怀恨在心,故意诬陷我们?”

她经过驿馆血洗的一夜,胆气倍增,如今只有愤怒:“不要怕,青蘋姐医术高明,一定可以验出爹到底是生病还是中毒,我们去报官,我去敲登闻鼓,让陛下给我们主持公道!”

柳夫人没有去看女儿那双灼灼的眼睛,却望向青蘋。

目光交接刹那,青蘋从她眼里,竟看到了一种无尽的怀念,同情,甚至悲悯。

她不及细辨,柳夫人突然踉跄跪下:“青蘋姑娘,请受妾一拜!——我知,你是无缘无故被卷进来我家之事,可你们药谷医者仁心,慈悲心肠,既然已救小女一命,就请将她带出这个鬼地方,你带回府中,为奴为婢皆可,只是请你护得她的性命!妾当以——”

青蘋去搀她,一挣一扎,推脱搀扶之间,先前打斗时塞在衣襟里的沉香链脱了出来。

那颗悬坠的珠子光洁莹润,仿佛玉石,垂悬着,旋转着,像一颗钓鱼的饵,却自己会咬人,咬住了柳夫人的眼睛。

她的话戛然而止。

抵抗的力气也登时被抽离,身体顺着供案软绵绵地滑下,只有眼神是坚硬的,仿佛眼珠都被沉香钩挑起,只得梗着脖颈,无法垂头。

“你……”她抽吸了半晌,喉咙里扼住的字词才吐出,“你……好似,也算不得无辜,更不是无缘无故。”

裴猗兰从来不见母亲如此狰狞之态,被吓得不敢追问。

方才她最狼狈的时候,也是气定神闲,怎么现在猝然暴起?

青蘋的珠子钓着柳夫人,可柳夫人的话,也真真正正地钓着她。

可一旦明晰,周遭的巨变确实与她有关,并非捕风捉影,她竟感到踏实。

柳夫人却爬起来,突然凑近,带着乌青的眼睛,颤抖着抚摸着她脖颈上的珠子:“冤孽……狡兔死,走狗烹,这么多年,都以为侥幸躬逢明主,原来因为没到剥皮拆骨的时候……”

“也难怪,也难怪。”结着血痂的嘴唇翕动,柳夫人却似痛饮一盏清泉一般,与裴猗兰颇为相似的黑眸被润亮,“怪不得,你身上元精俱败,还有正气缭卫,能活到现在。”

“你会望气?”青蘋方感不可思议。

医道之中,望诊一门,有术者可望体表知症候,而如药王谷长老,则可望人之气,知其病入几寸,甚至推其岁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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