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蕙卿的婚房。
一对龙凤花烛,高擎在錾花银烛台上。一张雕花拔步床,垂着百子千孙红罗帐。同心结晃荡,赤金铃微响。这儿是红艳艳,那儿是亮堂堂,真个是佳意呈祥。
这是陈蕙卿的夫君。
身着大红色圆领喜袍,胸前满绣团花,腰间紧束玉带,足蹬赤色绫袜,此刻正垂眼抿唇,藏住那双瘫了的腿,直挺挺躺在鸳鸯锦衾下。
这是陈蕙卿。
鹅蛋脸后绾个圆髻,斜插几根金银簪子,身上套件红嫁衣,襟口、袖边拿黄麻线细细锁了边。
她满脸泪痕斑驳,正被两个力壮仆妇夹峙着拖入婚房。
王嬷嬷拧着她的胳膊,笑吟吟道:“训哥儿,新娘子来啦。”
周文训慢慢转过脸,瞥见地上哭成泪人儿的陈蕙卿,拧眉:“她不同意,强逼人家做什么?”
钱嬷嬷追上话:“不是不同意,三天前还好好儿的,自己还绣嫁衣呢。这会儿这个模样,应是头一遭离家,舍不得爹娘弟弟,才哭的。”
陈蕙卿本耷拉着头,咻咻喘气。闻得此言,她猛一抬头,挣扎喊道:“我从没同意过!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钱嬷嬷扬手一掌掴去,蕙卿头脸一偏,立时软了身子。钱嬷嬷方又赔笑道:“委实是舍不得家了。”
确实是舍不得家、舍不得家人,但并非舍不得常年卧病在床的陈秀才,并非舍不得镇日给人浆洗衣裳的娘亲卢氏,更不是舍不得乖戾顽皮、今年预备开蒙的幼弟陈瑛。
陈蕙卿舍不得的家,不在这里。
她来到这里,已有三天。
三天前,一模成绩出来,她考得很好,是她整个高中生涯第一次考入年级前二十名,班主任尤其夸她作文写得好,有见识、有文采、视野也开阔。她攥着成绩单,兴高采烈跑回家,可爸爸还在公司加班,妈妈要带晚自习,她只好煮了碗牛肉面,算是奖励自己。
吃完面,蕙卿躺在沙发上看今晚要练的函数题,不觉朦胧睡去。再醒来,竟换了人间。
她换了对父母,还多了个弟弟,手里正捧着一件大红衣裳,据说是她的嫁衣。
怎么回事?
卢氏说她命好,周家人要聘她作大少奶奶,不但不要嫁妆,还额外给五十两银的聘礼。
弟弟说她命好,说姐姐要去富贵人家当少奶奶,而他却要入书塾读书,很不公平。
陈秀才也说她命好,说还是女儿有出息,嫁个好人家,一辈子都有靠儿,又能添补家里。有陈蕙卿这样的女儿,他脸上有光。
蕙卿夤夜要跑,半道儿迷了路,还没出村,就被村人捉回来。
第二日,周家派来两位仆妇,要一直看着她直到出嫁。
她不肯嫁,王、钱嬷嬷就打她耳光,说聘礼已下;她哭闹着要回家,卢氏也打她耳光,骂她大逆不道,竟敢不认陈家。
到了第三日,王、钱二妇用凉鸡蛋给被打怕了的蕙卿敷了一整天的脸。陈瑛就蹲在一旁捡鸡蛋吃,还不忘给他卧病在床的爹带两个,喜得陈秀才没口子地夸他孝顺。
大家都说,陈蕙卿糊涂了,放着周家的好日子不过,跑哪去?
思绪渐拢。这当下,王嬷嬷系紧赤金铃,笑:“训哥儿有什么事,就拉铃,我们都在外头。”说罢,又给蕙卿脚下系了绳子,两脚间只作一尺长——够她走路,却跑不起来。
待做完这一切,王、钱二妇才出去。屋内只剩下文训和蕙卿。
蕙卿缩在梨木交椅内,呜呜咽咽地哭。她想家,也想爸爸妈妈,她来到这里业已三天,不知他们有没有发现,有没有急着找她。
文训躺在床上不说话,一个劲儿盯帐顶的并蒂莲,浑似要把它看破个窟窿。他比蕙卿大两岁,才十八,脸色白净,眉眼清秀俊逸,单看脸,是个清逸如云间霞的少年郎。偏偏瘫了七八年,屎尿都要人伺候。人都嫌他,嘴上不说,但他猜得到。谁能喜欢个瘫子?
“别哭了!”他听得烦躁,大声喊道。
蕙卿吓得浑身一激灵,咬着唇果真噤声。她被打怕了,自然不敢造次,只是偶尔忍不住吸溜下鼻子。
文训还是烦躁,抄起另一只鸳鸯枕,朝外砸去,直直打在蕙卿脚前。
“我知道你不愿意。明儿我就回禀母亲,把你送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回家!”
文训奇道:“那儿不就是你家?”
“我家在南京。”
“南京?”
“对!我要回南京!”
文训不知道南京在哪,也没听说过南京,但看蕙卿振振有词的样子,这世上似乎是有南京这个地的。
他又问:“你回南京作什么?”
蕙卿慢慢抬眼。她来这三天,没人问她口中的“家”是哪儿。只要她哭,只要她忤逆他们,就得挨打,于是她不敢再提。
但眼前这个瘫子,应当打不到她。
她目光在文训白净但羸弱的脸上盘桓,小心翼翼道:“我爸妈在那儿。我还要回去高考。”
文训听不懂高考这个词。
蕙卿就告诉他,高考之后读大学,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可以参加喜欢的社团,可以跟喜欢的人谈恋爱。
文训还是听不明白。
蕙卿继续解释:“就是高考之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什么就干什么,没人管你。”
文训似懂非懂的,但他慢慢说:“或许你应当回去。”
蕙卿听得有门路,溜下交椅,小步跑到拔步床边,趴在床沿,一口湿漉漉的热气吐在文训脸上:“那你帮我回家,好不好?”
文训没听清,因为蕙卿离得太近了。除了贴身伺候他的两个丫鬟,头一次有人离他这么近。圆咕噜的黑眼睛,眨巴着泪花,亮晶晶的,眉毛弯弯细细,鼻子直挺且瘦,唇瓣偏又红润丰泽,全都合宜地嵌在一张鹅蛋脸上。文训这才看清蕙卿的模样。
蕙卿推了推他胳膊,急声问:“你说好不好啊!”
“嗯……”他从喉间应了声。胳膊似乎在发烫。
翌日给翁姑请安敬茶。
文训的父亲十二年前战死沙场,到现在都没找到尸体,只有一个薄薄的衣冠冢。如今周家大房全靠文训的母亲李夫人撑着。
李夫人特意叮嘱王嬷嬷,不要文训来,只要蕙卿一个人。
蕙卿就被人架过去了——她如今走路未必全用脚,有时也用飘的。
李夫人躲在一件阔大的暗紫绫衣里,发髻梳得水光油亮,紧贴着头皮向后拢去。见了蕙卿,李夫人翘起唇瓣,温温和和地笑:“第一晚,还好罢?”
“训哥儿身子不好,以后还得你多照顾他。”
不仅是日常起居伺候,还有别的。李夫人没有言明,她以为蕙卿懂。
蕙卿跪在下头,腿肚子疼得她不住地吸气。这姓王的老妖婆如今不打她脸了,改踢腿肚子。蕙卿咬咬牙:“你的人打我踢我,凭什么还让我伺候人?”
李夫人皱了皱眉,尖声细气地:“你是训哥儿媳妇,可不就是你伺候他?”
一来一回,蕙卿发现李夫人是稍稍能听人话、不上来动辄就打骂人的。她心思转了转:“要我做他媳妇,也不是不行。好歹别上来就打人。”
昨夜文训教她的话脱口而出:“他虽瘫在床上,但也是主子,我是他媳妇,那也是主子。哪有当奴婢的对主子动手动脚的?”
这话戳到李夫人心窝,果真吊眉竖眼剜了王、钱二妇一眼:“训哥儿媳妇,你们就这样对待的?看来平日里有没有把训哥儿放在眼里,把我放在眼里,也未可知!”
蕙卿见李夫人对王、钱发难,心中暗暗称奇。
昨夜文训跟她讲,王、钱两人是二房太太送来的,跟他们不是一条心。如今二房虽远在京都,但全靠着这两对耳目监视着他与李夫人。蕙卿是刚来的,与二房太太素无纠葛,要是蕙卿把受欺负的事抖出来,李夫人自然就有由头把她俩撵出去。
果真,李夫人一面吩咐蕙卿自去挑两个丫鬟贴身使唤,一面唤来心腹嬷嬷,要将王、钱二人打发至园子里,不许再近大房身侧伺候。
蕙卿很有眼力见地退出去,听着王钱二人在身后直喊“冤枉”,心中方觉顺意。她重新拣了两个丫鬟:年纪小,名字简单,从前没在主子屋里伺候过。一个叫兰儿,一个叫湄儿。
回到新房,文训正卧榻读书。蕙卿凑过去,喜滋滋告诉他,日后她不必挨打了。
文训淡淡“哦”了一声:“那你接下来怎么做?”
蕙卿坐在脚踏板上,背靠着床:“复习。”她顿了顿:“就是温课。”
“温课?”
“是啊,等我走了,我还要回去高考的。”
文训有点落寞:“那我呢?”
蕙卿满不在乎:“我哪知道。”她蓦地转过脸,与文训面对面,认真看他:“要不你跟我走?到了我家,我让我爸妈带你去治腿,好不好?”
文训臊红了脸。
“这是私奔!”
“哦,也是。”蕙卿叹口气,把身子转回去,“反正我是要走的。”
文训与蕙卿的交易其实很简单。文训帮蕙卿离开,帮蕙卿不再挨打;蕙卿照顾文训,日常陪他说话解闷。
文训有两个贴身伺候他的丫鬟,但都说不上什么话。她们没读过书,是很沉静的性子,每天跟文训的对话就是:“起身。”“揉腿。”“喝药。”“太太来看您了。”……她们也想逗文训开心,可一张嘴都是些文训不爱听的俗事,于是她们也只好缄默。
蕙卿不一样,她读过书,有见识,还有一箩筐新鲜趣事藏在肚里。她作文写得好,因此讲起故事来更是引人入胜,文训最爱听她讲。文训原本想科举的,自己写了许多策论,但因为两条腿,只能束之高阁。蕙卿见了,便像塾师那般批点朱红,更写下自家见解,与文训探讨。只是探讨到最后,二人常争得面红耳赤。
每天晚上,文训睡在拔步床,蕙卿睡在贵妃榻。夜色尚早,蕙卿睡不着——她从来都十二点睡的,如今生物钟调不过来——就对着哈欠连天的文训讲故事。
从《一千零一夜》到《伊索寓言》,从《格林童话》到《安徒生童话》,从每晚一个故事到每晚十个故事,文训的哈欠越来越短、越来越少,到后来一点儿都没有了。故事讲尽了,文训还没听够,蕙卿就把她从前看过的影视剧、书、动漫,甚至是游戏改编成故事,讲给文训听。
这天夜里,蕙卿正讲到杰克把唯一生的机会留给露丝,忽见格窗之上,吊着一个人影,如鬼魅般粘在窗纸上。
蕙卿吓得闭了嘴,文训也愣住了。
那鬼影开了口:“训哥儿媳妇,大半夜不睡,也别耽误训哥儿呀,他是病人。”
是李夫人。
阴恻恻的冷风从门底灌进来。
蕙卿不明白李夫人为何半夜要站在窗前偷听他们俩说话,这实在诡异。
文训道:“娘,是我睡不着,蕙卿陪我说说话。她没耽误我……”
李夫人嗓音尖尖地细,像要哭似的:“训儿!你这身子合该多加保养!怎也跟着她糊涂!”
文训喏喏不敢再说。
蕙卿忙接上话:“太太,我们这就睡了。”
李夫人默了半刻,忽道:“你们没有同房?”
黑暗中,蕙卿与文训对视一眼,文训赶紧朝她招手,让她过来。可蕙卿尚未来得及起身,那黑影骤然消失,紧接着廊下一阵笃笃笃的足音,李夫人破门而入,在见到文训和蕙卿分床而睡后,她先是一怔,而后尖声叫起来,直扑向蕙卿。
李夫人不像王嬷嬷、钱嬷嬷那样会打人,她只知道十指揪着蕙卿的衣领,拿头撞蕙卿,扯着尖嗓子哭骂蕙卿不识抬举、心思重,说蕙卿拿了五十两卖身钱,到头来还嫌文训是个瘫子。
文训一听“瘫子”二字,眼睫便垂下去了,想替蕙卿分辨的心思也歇了。
门外很快涌进来一群仆妇,拉开李夫人和蕙卿。李夫人哭得发抖,水光滑溜的鬓角毛躁了,衣服也凌乱了。蕙卿更是不堪,鬓发蓬松,赤足立在地上,薄薄一层亵衣,胸前被扯裂开一条缝儿,她慌忙揪紧襟口。
李夫人指着她的脸骂:“怪道我说怎么你进门之后,训哥儿身子反见羸弱,原来是你狐媚子勾着他顽!把神思都耗尽了!进门两月,竟未上过夫君的床!”她哭天抢地,几欲软倒在地:“老爷啊!我们母子俩个命苦啊,大房就要绝后了啊!可教人往后怎么过啊!索性我也随你去了罢!”说罢,竟作势欲撞墙,众嬷嬷丫鬟慌忙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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