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
莱恩医生在客房那张过于柔软的四柱床上醒来时,第一个清晰跃入脑海的,便是昨夜露台上那双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冬湖的眼睛。晨光费力地透过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缝隙,在昏暗的、铺着东方地毯的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老宅特有的、混合了灰尘、蜂蜡、淡淡霉味和某种陈旧木材的气息,寂静得令人窒息,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微弱嘶响,以及心脏在胸腔内沉重而规律的撞击。
“她不需要帮助,医生。”
“离开这里。”
那低沉、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年轻男声,仿佛依旧在耳畔回响,与眼前这宁静得近乎死寂的清晨形成了荒谬而尖锐的对比。那不是过度疲劳引发的幻觉,也不是暮城潮湿空气滋生的错觉。那个声音,那种穿透性的眼神,以及那只稳定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与他争夺披肩的手——所有细节都无比真实、无比清晰地宣告着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在这具名为“艾薇拉·霍桑”的、美丽得如同易碎瓷器的躯壳之内,存在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力量和防御性的意识。一个强大的、充满警觉的、甚至是……带着明确敌意的意识。
莱恩坐起身,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的眉心。一种职业性的、发现罕见案例的兴奋感,与一种深沉的、意识到前路艰难的凝重感,在他心中复杂地交织、缠斗。他曾在维也纳和巴黎的学术期刊上读过类似“多重人格”的零星报道,也遇到过一些声称听到声音或偶尔“失去时间”的病人,但如此清晰、如此具有独立人格特征、并且能如此直接而有力地与外界进行对抗□□流的“切换”,他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这不再是医学文献上那些冷冰冰的、充满推测的术语,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他眼前上演的、惊心动魄的谜题。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巨大迷宫入口的探险者,手中只有一盏微弱的风灯,而迷宫的深处,传来未知生物的低吼。
早餐是由一名面色苍白、眼神总是回避接触的年轻女仆送到房间的。精致的骨瓷盘里盛放着看似可口的食物,摆放得一丝不苟,符合最严格的礼仪规范,却莫名地失去了烟火气与温度,如同完成一项既定的、毫无感情的程序。莱恩尝试着与女仆交谈,声音尽可能温和:“请问,艾薇拉小姐平日的起居习惯是怎样的?她有什么特别喜欢去的地方,或者……特别回避的事物吗?”
女仆只是低着头,双手紧紧绞着围裙的边缘,用几乎听不见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回答:“小姐的事……都由帕克先生老管家负责。我们……我们不能多嘴。” 然后,她便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几乎是小跑着迅速退出了房间,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引来灾祸。
这座宅邸里的每一个人,从沉默威严的主人到最低等的仆役,似乎都遵循着某种无形的、铁一般的规则,用一致的沉默、刻板的距离感和深藏在眼底的恐惧,共同构筑起一道坚固而高大的围墙,将那个位于风暴眼的、名为艾薇拉的秘密,紧紧守护其中,或者说,牢牢囚禁其中。
上午,莱恩整理好思绪,再次请求会见霍桑先生。他希望能获得更详细的家族病历资料,或者至少是艾薇拉从出生到发病前的成长记录、重大事件记载——任何能提供线索的东西。然而,他在那间令人压抑的书房外,得到了老管家帕克先生毫无波澜的回复:“抱歉,莱恩医生。霍桑先生一早就因‘紧急商业事务’离开了宅邸,前往邻省处理一桩重要的矿产投资,归期未定。”
这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毫不掩饰的回避。莱恩并不感到意外。这位父亲似乎只想看到一个“恢复正常”的结果,而对于导致异常的过程和原因,他既不关心,也可能……心知肚明且不愿触及。莱恩转而请求在宅邸内,尤其是艾薇拉日常活动的区域进行更广泛的“环境观察”,他强调这有助于理解患者的“情感氛围”。这一次,帕克管家在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迟疑,如同冰面上一闪而逝的裂痕,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微微躬身:“如您所愿,医生。但请务必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到小姐的安宁。”
他首先回到了昨晚的那个临河露台。白日的天光下,河景显得开阔了些,但河水依旧是浑浊的、带着泥沙的铅灰色,缓慢而沉重地向着未知的远方流淌,像一条疲惫的巨蟒。那张白色的铸铁长椅空空如也,那条米白色的、触感柔软的羊绒披肩也不见了踪影。他在露台上慢慢踱步,目光如同侦探般扫过每一处细节。雕花栏杆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白色花盆里那些本该鲜艳的天竺葵,有些蔫萎地垂着头,缺乏照料;石板缝隙里顽强探出头来的青苔,带着湿漉漉的生机……一切看似正常,符合一个没落贵族庄园的景象,却总让人觉得缺少了某种核心的、“人”的气息。这里更像是一个被精心布置、却无人真正享受生活、充满了孤寂感的舞台。
随后,他被允许进入宅邸的图书室。那是一个比书房稍小,却同样被陈旧书籍气味统治的房间。书架高耸至带有浮雕的天花板,大部分书籍的深色皮革书脊上都烙着金色的家族徽章——缠绕的藤蔓与一朵盛开的、带着尖锐刺茎的玫瑰,与庄园大门上的铁艺纹饰如出一辙,仿佛在不断强调着这个家族的印记。他随手抽出几本,多是枯燥的家族史、农业管理、园艺图谱和一些早已被时代淘汰的科学论著。然而,在靠近角落的一个不那么起眼的书架上,他发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存在。
那里摆放着一些诗集——济慈、雪莱,带有明显的浪漫主义风格;几本乐谱,封面已经褪色;以及几本装帧更为精美、带有华丽插图的童话故事书。这些书的书脊上没有烫金的家族徽章,显得更私人化,更像属于某个独立的个体。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安徒生童话集,书页已经泛黄脆化,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和时光的味道。里面是精美的铜版画插画——沉睡在玫瑰荆棘中的公主、披荆斩棘的骑士、幽深黑暗的森林。当他翻到《睡美人》那一页时,动作微微一顿。插画中,公主沉睡的城堡被密密麻麻的、带着狰狞尖刺的玫瑰荆棘紧紧缠绕、封锁,与霍桑宅邸外墙上那些过于茂盛、几乎要将石头包裹吞噬的深色常春藤,在意象上产生了一种微妙而令人不安的重合。是巧合?还是潜意识的投射?
更让他在意的是,在这一页的空白处,有人用铅笔,以一种略显稚嫩却带着惊人控制力和细腻感的笔触,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抽象的图案——一面破碎的镜子,镜子的裂痕处,似乎有细微的、如同星辰般的光点试图逸出。这图案与他所知的任何童话插图都不同,带着一种私密的、近乎神秘主义的象征意味,仿佛一个无声的呐喊,一个被封存在书页间的秘密符号。
“镜中契约……” 他无意识地低语,想起了自己研究过的一些关于潜意识象征和古老神秘学符号的文献。破碎的镜子常象征着自我的分裂、认同的危机,或者现实感知的破碎。而那试图从裂痕中逸出的光点,又代表着什么?是被囚禁的希望?是渴望自由的灵魂碎片?还是……某种等待履行的、内在的承诺?这一切都与“离魂”的症状隐隐呼应,却又似乎指向更深层的东西。
他将书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放回原处,心中的疑团不但没有解开,反而如同窗外的河雾,遇光则散,遇冷则凝,变得愈发浓重而扑朔迷离。
下午,莱恩尝试进行一次相对正式的、结构化的“会谈”。地点被安排在了一间被称为“日光房”的玻璃穹顶房间。这里光线柔和,来自经过云层过滤的漫射天光,种植着不少喜阴的蕨类植物和苍翠的观叶植物,环境相对开阔明亮,理论上能减少幽闭空间带给患者的压迫感。艾薇拉被女仆带来,她依旧穿着那件似乎标志性的白色长裙,步履轻盈得仿佛脚不沾地,像一团没有重量的雾气。她被安置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藤制扶手椅上,目光依旧空茫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对周围充满生机的植物,对坐在对面的莱恩,甚至对自身的存在,似乎都没有任何反应。
莱恩没有急于靠近,他选择了一个不远不近、不会构成压迫感的位置坐下,用经过训练的、平和舒缓如流水般的语调开始说话。他谈论暮城与伦敦不同的天气,谈论街上看到的那些融合了哥特与新兴蒸汽朋克风格的建筑,谈论一些旅途中有趣却无关紧要的见闻,甚至小心翼翼地提到了音乐和绘画——那些塞缪尔可能感兴趣的领域。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涉及内心世界、家庭关系或疾病本身的话题,只是试图建立最基本的、非威胁性的语言连接,像在轻轻叩击一扇紧闭的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日光房内只有莱恩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以及植物叶片在几乎无法感知的气流中偶尔摩擦发出的细微窸窣声。艾薇拉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制作极其精密的玩偶,维持着最初的姿势,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得难以察觉,更不用说睫毛的颤动或手指的微动。这种彻底的、如同面对无底深渊般的沉寂,比昨晚那种激烈的、充满力量的对抗,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缓慢渗透的心理压力。它似乎在无声地宣告着:这里空无一物,无门可入。
就在莱恩几乎以为这次精心准备的尝试将以完全的、令人沮丧的失败告终,准备调整策略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会被任何人忽略的变化。
艾薇拉放在膝盖上的、那只纤细的、肤色苍白的右手,食指的指尖,非常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在裙子的柔软布料上敲击了一下。不是无意识的神经性抖动,而是带有某种……明确的节奏感。嗒……嗒……嗒……间隔稳定,力度均匀,轻微得像是一颗被棉絮包裹着的心跳,固执地传递着某种信息。
莱恩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股电流般的战栗瞬间传遍全身。他立刻停止了所有说话,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观察,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后续。
那有节奏的敲击声,持续了大约十几下,像一段未完成的、神秘的密码。然后,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它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那只手也重新回归到全然放松的状态。
但那短暂的、带有明确意图的敲击声,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意识潭水中的石子,在莱恩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层层扩散的波澜。这绝不是那个空茫的、仿佛与世界隔绝的艾薇拉!也不像是昨晚那个充满攻击性、直接用语言和行动宣示存在的男性意识。这更像是……第三种状态?某种来自更深层的、更为隐蔽的意识的信号?一个试图沟通、却又力量微弱、或者受到限制的意图?还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格,正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外界?
他不敢确定。但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发现。这座意识的迷宫,不仅存在,而且内部结构复杂,拥有多个不同的“房间”和“居民”,他们可能拥有不同的功能、不同的表达方式,甚至……可能彼此之间也存在交流或制衡。
傍晚时分,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降临。老管家帕克先生找到他,语气依旧平板无波,如同念诵早已写好的剧本:“莱恩医生,小姐习惯在日落前于西侧画廊散步片刻。如果您希望继续您的‘观察’,可以在那里等候。但请务必保持距离,不要打扰小姐的安宁。”
西侧画廊是一条长长的、异常宽阔的走廊,两侧高大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悬挂着霍桑家族历代成员的肖像画。夕阳的血色光线透过走廊一侧高大的、镶嵌着家族纹章彩玻璃的窗户,将一道道昏黄与暗红交织的光柱投映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空气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在这些光柱中疯狂舞动,如同被惊扰的幽灵。画像上的人物,无论男女,都穿着属于各自时代的华丽服饰,表情大多严肃、矜持,带着世袭贵族特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疏离与冷漠。他们的眼睛,无论色彩是蓝是灰是棕,都仿佛能穿越时空的帷幕,毫无感情地、固执地注视着画廊中唯一的活物——那个沿着走廊中线缓缓行走的、如同白色幽魂般的身影。
艾薇拉沿着画廊慢慢走着,步伐均匀,对两旁那些目光如炬的先祖画像视若无睹。她的步伐很稳,却带着一种梦游般的、仿佛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飘忽。莱恩遵从了管家的要求,远远地跟在后面,像一个沉默的、被允许在一定距离内存在的观察者,他的脚步声被厚实的地毯完全吸收。
就在他们走到画廊中段,一幅尤为引人注目的肖像前时,艾薇拉的脚步毫无预兆地、突兀地停了下来。那幅画像上是一个穿着笔挺的、带有华丽绶带和勋章的前帝国时期军装的中年男性,他面容冷峻,线条刚硬,下巴微抬,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冷酷,仿佛随时会从画布中伸出手来发号施令。
莱恩也立刻停步,全身的感官瞬间进入高度警觉状态。
他看到艾薇拉的背影似乎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肩膀微微耸起。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般转过了身。
不是面向他,而是面向那幅充满压迫感的军人肖像。
夕阳那最后一点金红色的、如同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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