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岛实录》
文/林陌桑
2017年6月26日下午5点半,距离今年第1号台风“安妮”登陆只剩24小时。
渡轮上乘客不多,司潮独自坐在靠窗位置,抬起手腕看看表,神色漠然。
长汐屿是一座位于东海上的孤岛,与陆上通航不便,距最近的千宁县城也需船行三小时,几乎与世隔绝。因台风将至,下午6点后就要停航,司潮乘坐的渡轮是最后一趟。
此时距离渡轮抵达长汐屿,还有不到20分钟。
司潮原本不是她的名字。
她出生于七月初七,属天煞孤星格,命太硬,克父母亲人。
——以前在长汐屿,阿公阿婆们都这么说。
最初她还在娘胎里时,母亲司文澜就曾从后山上摔下来,早产大出血,阿婆们都说孩子要保不住,可她却奇迹般地安然无恙。
有惊无险长到七岁,她又独自一人去西边沙滩玩耍,遇到离岸流,眼看已被卷入浪中,幸亏及时被路人发现得救。
两次大难不死,这阿妹命硬的传言就此蔓延开来。
而她十岁时,所谓的天煞孤星格竟然也真的应验。
旁人都说,她父亲郑延海发现司文澜跟一个小白脸外乡人偷偷私奔,三人拉扯之下,奸夫淫|妇失足坠海。
关于那个潮湿燥热的夏夜,司潮已没有确切记忆。她只记得凌晨迷迷糊糊醒来时,家里空无一人,漫山遍野的蛙鸣仿佛是在齐声恸哭,老宅就跟后来一样,黑暗,死寂,充斥着浓稠而不可名状的诡影。
几个小时后,警笛响彻渔村,红蓝两色的车灯映在墙上,像幼时过年游神的花灯。父亲郑延海被推进警车后座,村民们围在家门口窃窃私语,不时对她指指点点。
睡眼朦胧的司潮本能地意识到,她可能没有家了。
一夜之间,母亲身死,父亲锒铛入狱,她从此沦为孤儿。
汽笛乍然长嘶,司潮猛地回过神来。她不自觉深吸一口气,从海底深处翻涌上来的咸湿腥味瞬间攻入鼻腔,剧烈的冲击力犹如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这是记忆中独属于长汐屿的气息。潮湿,晦暗,腥臭,像极某种生物尸体破败腐烂的味道。
船身微微一震,少顷,有人探进头来,操着蹩脚的普通话:“下船了!”
司潮闻言站起身来。将落未落的夕阳自陆地方向漫射而来,晚霞呈现诡异的放射状光芒,海面浮凸出一道金羽跳跃的通路,波峰浪谷仿佛文人水墨群峦画,层叠密布,争涌迭起。
向阳面光芒万丈,逆光处却深暗难测。
司潮拉过身旁座位上的登山包肩带,弯腰负起,动作小心翼翼。防水牛津尼龙面料鼓鼓囊囊,臃肿硕大,像某种吸附在船底的巨型藤壶,甚是扎眼。
去长汐屿的乘客本就稀少,大多是本地村民,她沉默地走过船舱通道,对身边惊起的窃窃私语熟若无觉。
“是她……?”
“她回来做什么?”
“海妃娘娘保佑……可别再害死人呀……”
渡轮稳稳停靠,司潮一步跨到岸上,熟练地侧身躲开船夫伸到胸前的手。
那可不是友善的帮助。她心知肚明。
对方嘿嘿一笑,转而弯腰整理船侧盘踞的缆绳,却仍扭着头,上下打量她。
那眼神她很熟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恶意和觊觎,无处不在的一种窥视。在长汐屿,男人都用这种眼神看女人,尤其是现在岛上已不多见的,年轻女人。
船夫看着看着,很快一愣,不确定地问:“……郑宁潮?”
他五十出头,所剩不多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仿佛随波飘摇的海草,因长年行船,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泛着锅底般的色泽。
司潮当然也认得他。梁通,当地人都叫船夫梁,一辈子只会开船,十五年前是木舟,现在是渡轮。
何况他们曾是邻居,两家之间只隔一条不到一米的窄巷。
司潮不理会,径直向栈桥外走。
那不是她的名字。过去的郑宁潮已经死在十五年前那个夜里。
正是黄昏时分,众多渔船回港靠岸避险,周遭尽是嘈杂的吆喝声。有人见船夫梁吃瘪,不由放肆调笑。
船夫梁自觉面上挂不住,多少有些恼羞成怒,恨恨地将嘴边烟头甩进海里,背过身去,用方言低声咒骂:“克死爸妈的野孩子,装筋箍,看着就晦气……”
“和她阿妈一样,贱人生的贱种……”
司潮本已经快走出栈桥,猛地停住脚步。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沉重的登山包,一言不发,轻手轻脚绕回埋头干活的船夫背后。
船夫梁仍在喋喋连骂,后面下船的乘客和其他船上的渔民瞧见,只微笑等着看戏,没人提醒。
司潮上身后仰,肌肉发力,抬腿一脚猛踹上对方的腰。
一声惊叫乍起,船夫梁直直扑进几米开外的海里,猝不及防呛了几口腥咸的水。
“嘴巴不干净,就给我好好洗洗。”司潮低头,开口用方言警告道。
船夫梁狼狈地扑腾转身,呸呸吐出几口咸浊的海水,张嘴就要大骂。始作俑者却已经走远,只余乘客和渔民们哄堂大笑。
司潮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孩。成年人从不内耗,有仇当场就报。
她若无其事上岸,微微扬起嘴角,想着十五年不说方言,多少有点生涩,不然杀伤力还得加倍。
重新背起登山包,司潮抬头望向这方出生长大的渔村。
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时间和海潮的冲刷,几乎没什么人为的变化。文明与富庶的脚步似乎也无法跨越山海天堑,只得止步于崎岖的海岸线。
长汐屿是典型的海山岛,西依东海,东临太平洋。跟闵越其他地方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形类似,岛上绝大部分是嶙峋的山石,只给长汐村留下港口边狭长的一道平地。
横亘在司潮眼前的就是唯一的村道,东西走向,还是旧时的石板路,中央的石板早已破碎风化,露出底下斑驳的沙土。
村道一侧,背山面海处错落分布着一些石厝,多以平房和二层小楼为主,也是上世纪留下的老建筑。
海边风大,当地人只能就地取材,用火山岩和花岗岩叠砌咬合筑墙,屋顶盖瓦,弓瓦上再压排石以防风。
如今因临近拆迁,有些石厝的门窗已卸下,仿佛陈年朽旧的尸骨群,张着空洞的眼窝和口嘴。赭灰色外墙颓圮不堪,硕大的朱红“拆”字标记正如死囚脸上的刺黥,触目惊心。
司潮踏上村道,身后犹自传来船夫梁的骂骂咧咧。
长汐屿耕地稀少,当地人多以打渔为生,水性自然绝佳,他倒不至于出什么事。
——水性不好的,都死得早。
村道上有几个渔民路过,瞧见司潮,一个个眼神也像见了鬼。她没有理会,一路只顾向东走。
夕阳犹悬在西边海平面上垂死挣扎,将长汐屿的山廓和石厝都染上昏绯的光晕,像蒙上一层淡淡的血色。
回港的渔船密密麻麻停靠在栈桥两侧,仿佛整齐排列的钢铁坟茔。群飞的海鸟嘲哳长唳,正齐齐北迁避风,远看如同开拔疾行的舰队,白帆点点,唯恐逃之不及。
而孤岛另一侧的东南方向,黑云压坠半边海面,被风撕成碎裂的渔网层叠罩来,既昭示着正在逼近的热带气旋,又仿佛舞台的大幕悬落,静待开场。
暴雨将至,宜早归家。
司潮早已没有家。记忆中称之为“家”的老宅,如今只是长汐村东侧一幢孤零零的石头厝,墙上也已画好“拆”字标记。她找出钥匙开门,老式的木门锁虽然还能开,却关不上。
住在海边,什么东西都坏得快。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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