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邵宅后,邵云鸢吐出了所有吃进去的食物,胆汁都几乎呕出来。
壁玥还疑心她是有了身孕,急急请来大夫为她诊脉。
一个怪物,一个怪物。竟还想同她有孩子。
邵云鸢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恨意,与惧意交杂,让那张温渺清淡的面庞都染上了诡秘。
后来,她慢慢地试探过去,一天找一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打听。
直到所有人都被她问了个遍,她才终于绝望地发现,这偌大一个邵氏票庄,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全部都是提线木偶,呆板、诡异、不知旧事、不明来路。
她绝望而冷静地活着,装作一无所知与壁玥共枕眠,只是不同于以往,她夜夜都在梦魇,梦见的都是父亲流着血泪的可怖模样。
邵云鸢垂下眼眸,看向地上痛不欲生再不复往日清雅悦目的壁玥,忽而开口问道:“郎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壁玥听到这句话,被痛意占据的脑海清醒过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爱她呀!
他是大妖,可以长生不老,但云鸢只是个凡人,如果他不将她变成妖怪,不再造一个大妖之族,他们要如何安然白头偕老。
为此,他得除去她身边的阻碍。
邵云鸢听了这个回答,并未觉得意外,她无声地笑了笑,半蹲下身子,指尖轻柔抚过他血肉模糊的脸庞。
“郎君,你根本不懂人间情爱。”
伴随着话音落地,邵云鸢紧握住那柄匕首,往里猛一下推进。
鲜血从壁玥胸膛喷洒出来,溅了她满脸。
壁玥痛呵一声,隔着血雾看向邵云鸢,面前似乎又浮现出他们的初见。
那时他还只是山林间一个丑陋的猞猁小妖,被其他大妖咬得半死,面目模糊,躺在草丛中被乌鸦秃鹫啄食。
大路上马车驶过,有个稚嫩的女声喊了停:“爹爹,你看,那是什么呀?”
她跳下马车,驱赶周围的饥饿秃鹫,蹲下身为他盖上一件衣袄。
壁玥眼神飘渺,他一直记得,是那个心软的明丽少女为他盖上蔽体之衣。
他想要,她一直在身边。
壁玥抬起手,攥紧邵云鸢的指尖,语气微弱:“阿鸢,我…我爱……”
邵云鸢双手颤抖,但坚定地再推进一瞬,直到一柄匕首都没入壁玥血肉之中,她才松开手,跌落在地,衣裙上都是血渍。
他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完就没了呼吸。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她也曾以为这是真心。
邵云鸢跪坐在地,捂住脸大笑出声,水泽从她指缝间漫溢下来。
*
随着大妖壁玥的死去,整座邵氏票庄也陷入了沉寂,原本勤恳奔波的伙计们已经死去,嘴边溢出黑血躺倒在地上,毫无气息。
而那些客人更是全都消散不见,奚叶知道,这皆是壁玥招徕伪装的小妖。
逃得倒是挺快。
奚叶淡淡一笑,不过此刻她已经有了足够的五行金力,倒也不用多费心力。
身后跟着魂不守舍的邵云鸢,看见倒地的伙计还是有几分惊惶。
奚叶牵着邵云鸢的手,跨越横七竖八的死人,转头看向她,微微弯唇,忽然开口道:“我曾经听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邵云鸢回神,打着磕巴:“什…什么话?”
奚叶的眼神带着追忆,声音柔和缓慢,仿若有千钧之力:“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
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①
原本一袭白衣背着药箱行走世间的女子被困在府院之中,一定觉得很痛苦很不甘心吧。
她叹了口气,停住脚步,抬手抚向邵云鸢光滑的脸颊,柔声似水:“作为邵氏大小姐,你甘愿让所有心血付之一炬吗?”
邵云鸢抬眼仰望这座巍峨票庄,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噔噔跑上去,拽着爹爹的胡子闹着要去买糖葫芦。
爹爹呵呵笑着,手上不停打着算筹,哄她:“等爹爹算好这笔帐就去好不好?”
她那时还老大不高兴来着。
可转眼间,一切都如过眼云烟,她落下眼泪,摇着头。
“我不甘心,我怎能甘心。”
奚叶收回指尖,微微笑道:“那就努力撑起这个天下第一票号,站在世人面前,告诉他们你可以。”
邵云鸢捏紧自己的衣裙,呼吸急促起来,她,可以吗?
以女子之身经营这样大一个家族产业,她可以吗?
*
奚叶与邵云鸢回到邵氏宅院后,邵云鸢立刻召集了下人,把今日的事情遮掩为票号掌柜联合外人发起内讧,告诉他们夫郎不幸遇害,从此以后邵氏她当家。
满室哗然,但邵云鸢雷厉风行,迅速安排了新的掌柜和伙计,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奚叶坐在院中,拄着头看向远处那个指挥下人的女子,一袭浅色衣裙,裙摆还染着血,但她镇定地拨动算筹,翻阅账目,分发对牌,在日影下闪闪发光。
邵小娘子,真厉害呢。
她轻松一笑,转身回到了客房。
衣袖中飞出一只尾羽耷拉的鸟雀,摇晃着身子,叽叽喳喳:“闷死啦!”
奚叶看着它抖抖身子,漂亮的尾羽复而翘起,又是一只望之动人的可爱小鸟了,手指不由自主抚摸过它蓬松的羽毛,声音如云烟飘渺:“杀了这只大妖,金力应当够用到下一重试炼,希望归去之时捏的那只人偶还活着。”
不然吓到了夫君可如何是好。
鸟雀满足地靠在她手心,几欲沉醉不醒,一开始并未在意她说的话,直到听到“归去”二字,才警惕地抬起头,它的声音清脆:“回到那个人身边吗?”
奚叶弯唇笑笑。
“是。”
她收回手,收拾好东西正要推门同邵云鸢告辞时,脑海里突然袭来一阵刺痛感,梵音嗡鸣,将她拖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幕是有人急急唤了她一声,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然而她如同静水深流中的一片叶子,无声无息地坠入深渊。
黑暗之中,奚叶睁开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阴暗诏狱,红光森森,墙壁悬挂着浸透血液的各式刑具,而她也被锁链锁在绞刑架上,皮肉翻开,痛感俱裂。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五重境。
她抬起头,环视了周围一圈。
真实得就如同亲历。
奚叶低低地笑了起来,哦不对,这本就是她上辈子死前的遭遇。
一行清泪自她脸颊滚落。
建德二十一年的冬天,皇帝病重,病弱太子监国,三皇子辅政。普天之下,已没有人能奈何这位昔日被圈禁如猪狗,现今权势滔天的三皇子。
而奚叶被他关进地室牢狱,日夜受尽折磨。他不许她睡觉,每天昏睡过去的一刹那就会被一盆冷水浇透,此外还有数不尽磋磨人的手段。
诏狱阴风阵阵,奚叶从回忆里抽身,看向大牢入口。
脚步声响起,来人迈着步子,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语气淡漠:“奚叶,你知错了吗?”
知错?她何错之有?
奚叶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谢春庭,缓缓笑起来,开口道:“敢问夫君,妾身做错了什么?”
已经长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三皇子闻言看着她,眼神厌恶:“到了现在,你居然还死不悔改!”
死不悔改。
奚叶咳嗽几声,锁链随之晃动,越发嵌入皮骨之间,鲜血淋漓。
真实还是虚幻?
梦中还是实际?
痛意太过尖锐,周围的环境又如此真实,恍惚间奚叶觉得自己从没有死去,从没有在乱葬岗待过,死而复生不过是她做的一场幻梦。
她的耳边响起纶纶靡音,像要拖着她逃离这可怖的画面,去往极乐之地。
极乐之地。
奚叶用力喘息。
她的极乐之地,就是无边地狱。
她喘着气,呼吸渐渐微弱,强撑着与眼前的谢春庭对视,惨白的脸上裹挟着浓烈恨意:“殿下,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许是这句话太超出谢春庭的预料,他的神情僵硬一瞬,敛下神色,脸庞冷漠得像罩了一层寒霜,一字一顿道:“即便本殿登上大位,你也不会是皇后。”
果然是一个只会走既定剧情的“殿下”。
在这一句前面,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嗯…她想起来了。
她问了一个问题:“殿下,陛下死后你会登临帝位吗?”
隔着漫长的岁月,当时在意的事情现在来看竟然显得那样可笑。
地室阴冷,奚叶的皮肤泛起涩意,她轻轻一笑,孱弱的身体轻轻颤抖。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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