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安淮惯是没皮没脸的,这是她第一次见他露出近乎于受辱的刺痛。
“你……你这……好!好!好!”他气得口不择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来反击,最后只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拂袖摔了门,进屋更衣去了。
白落烟自是没有留他的。
昭离却没有如往常一般跟上,他孤零零站在几步之外,目光黏在地上残留的鲜血上。
白落烟微微有些疑惑,侧头看过去,见他面上沉稳,半藏在袖中的手指却在细微地发抖。
他是怕了?
还是喝着冷茶冻了一夜,寒气透骨了?
她只烦郁安淮,并不愿把怒火迁怒到昭离身上来。
摊上这个主子,也是怪可怜的。
白落烟在小茶几边上坐下来,晃了晃那暖着的酒壶,听见其中仍有残酒之声,便递给他,“喝点暖暖身子吧,小可怜。”
昭离侧目看向白落烟,没有如拒绝灵犀那般推拒,而是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酒壶。
此番他近身过来,白落烟这才看清,他的眼底没有任何的恐惧,那深棕色的瞳孔缩得极小,光芒在极深处跃动者。
她没见过这个神情,但神剑的灵魄却让她心间一沉。她瞬间明白,那是无法克制的战意和兴奋的战栗。
她心口一紧,一时间没松开握着酒壶的手,另一手下意识探去腰间,指腹一息间已然贴在了冰冷的刀面上。
昭离没有拿到也不迟疑,反倒顺势跪落,将身子矮下来,托着她的手仰头猛灌了一大口。
他跪着,姿势本是恭谨的,做出的事情却从未有过的僭越。
这酒下的急,他侧过脸以袖掩口,狠狠咳了好几声,眼尾微红。
他直起身子,目光定定地看着白落烟,忽然低声道,“属下有罪。”
一听这话,白落烟顿时额头猛跳,“你干什么好事了?”
“在祭典的时候,压您上刑台,此其一。”
“祭台上,迫您和令尊祭血,此其二。”
“昨日困住灵犀,帮大祭司进了小姐闺房,此其三。”
他一一数来,叩首道:“昭离罪该万死,请小姐责罚。”
“……啊,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这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白落烟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本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你听郁淮的令,我不怪你,起来喝酒吧。”
昭离垂目,仍不动,道,“适才,小姐不计前嫌,帮了昭离,昭离心中不安……”
白落烟想起来了,方才她见他们瓜分管事血肉的时候,心中觉得太过残忍,上前想阻止。
那时候,昭离拽住了她的衣袖,哀声求她不要。
她当时叹了口气,估摸着昭离是要讨他的血债,便由他去了。
“没事,你若真是良心不安,那你给我按按吧。”白落烟不愿见他愧疚,于是往躺椅上一倒。
她暂时不想去思量郁安淮那摊子烂事,随口许道,“你祭台那两下扭得我肩膀疼了好几天呢。你给我按一按,咱们这梁子就算揭过。”
说完,她抬起眼睫,淡淡添上一句,“只一样,你若是敢替郁安淮说上一句好话,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昭离显然没料到她这样轻轻放过,喜色从眼瞳唇角漫出来,忙在白落烟身后站定,掌心敷上她的肩背。
昭离手法有的确点东西。
他力道不刚不柔,随着灵力一点点渗入经络,酸胀缓缓褪去。白落烟只觉得那紧绷的筋络都被妥善打理安放,慢慢放松下来,轻轻打个呵欠。
昭离忽然轻笑,“小姐,您是我见到的第二个大好人。”
白落烟懒洋洋嘲讽道,“大好人?我看是大冤种还差不多。那个第一大冤种是谁啊?”
昭离声音柔软下来,道,“小姐,您可知道淮姬吗?”
白落烟点头,她自然知道。那是郁安淮的母亲,年纪很轻就病故了,据说她绝色无双,舞冠玉京。
如此传奇人物,她十分好奇,问道:“她就是那第一个大冤种?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昭离动作一顿,话音轻得像雪,“她很甜,很腥。”
白落烟眉头一蹙,这是个什么说法。
昭离说,那时候他还是叫招财的。他没有门路,被分到了淮姬的院子,给小主子做贴身小厮。
淮姬彼时已经失宠了,但也还不是个疯子。
她也不过十七八,独自在院落里养着没有神识的儿子。昭离来了,她很开心,把昭离当弟弟一般护着,说终于是得了个能说话的人了。
淮姬生性好强,是个事事要做天下第一的女人。
她妆容要做天下第一美,舞技要天下第一艳,连整理的屋子,补的衣服也要天下第一干净整齐。
纵然日子没有一点盼头,她还是像个没有烦心事的大姐姐一样,带着昭离和小主子,安安分分的生活。
直到那一天,小主子在她面前被割断喉咙。鲜血溅了淮姬满脸,她自此就疯了。
她草草埋葬了儿子,疯笑着在院子里起舞,从太阳西沉跳到了明月当空,舞到院门清晰响了三声。
昭离去应,一开门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他“死去”的小主子站在门外,浑身是干涸的血和泥土,神色茫然。
自此,府中人私下都说,那淮姬生了个杀不死的魔物。
随着这不详的谶语在府中传开,他们的处境更加艰难起来。
旁人怎么看淮姬不管,她总是欢喜,时不时午夜等在院子里,把白天苟延残喘的小主子迎进来。她把小主子的血污洗净,给他梳时兴的发型,就着月光为他跳舞哄他。
这时候,她漂亮得不像话,又不像一个疯女人了。
好景不长,有一日,管事带着很多人闯了进来。他们抓住小主子,把几尺长的钉子生生钉进他的头颅。
昭离年幼无能,扑上去便被那些大人们狠狠踢开,这时,堵着的卧房门被撞开,淮姬攥着一把剪子冲了出来。
昭离第一次知道,人的血竟然有那么多,那么红。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人也可以这样轻飘,一卷草席裹上就了无痕迹,什么都不剩了。
那是第一次他独自守在小主子直到夜半,他祈求着那只剩半口气的孩子不要再醒过来了。可过了几个时辰,他依旧沉默坐起来,没有痛觉似的一寸一寸拔出他关节与脑袋里的钉子。
落雪无声,骨头和铁钉摩擦的生涩吱嘎响在耳边。雪地上鲜红一片,却不是小主子的血。
小主子懵懂地沾起一抹,静静看着,没有悲喜。
昭离眼前模糊一片,然后才听见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嚎。
小主子却忽然转过头,伸指封在昭离的唇上。
昭离哭声戛然而止,他尝到了血的味道。
那味道很腥,很甜,十分艳醴。
是淮姬的味道。
白落烟静静听着,直到昭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湮灭在料峭晨风中。
同是白玉京出生,郁安淮和昭离好像和她生在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中一样。
那些血,哭嚎和绝望被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讲出来,仿佛在展示一颗镶嵌在世家玉冠上鸽血红。等她凑近细看,方才惊觉,那竟然是陈年干涸的血。
若这世上有人生来就该在疯魔与尔虞我诈中摸爬滚打,那郁安淮自然在其列。
或许在他的世界里,一个并不恶意的利用,似乎真的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下意识饮了一口酒,不知为何,喉咙里竟然反上些不该有的腥甜。
昭离说她是第二个大好人,那她,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淮姬?
一念乍然而起,酒水泛起波澜,白落烟旋即压下这荒唐的念头。
她前路不明,不知道是多方博弈的棋子还是弃子,哪里有资格共情郁安淮这种高居九天之上的人。
她不配同情他,也不该妄想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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