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明德殿。
景昭倚在桌边,身披绣着浅淡银白云纹的深黛色外袍,左臂上标志守孝的素白麻布分外显眼。
她随手翻动朝会结束后从明昼殿带回来的奏折。很快从中抽出一本打开,正是薛丞相的请罪书。
看到结尾处,景昭沉吟片刻,提起朱笔饱蘸浓墨,在薛丞相的奏折上批了个‘准’。
那字迹秀润挺拔,笔端藏锋,与皇帝的字迹一般无二。
她拎起奏折对光看了看,颇为满意。
景昭八岁就开始随皇帝练字,她从前由母亲开蒙,柔仪殿虽说处处受限,但慕容诩对长乐公主有种别样的、惺惺作态的宠爱看重,各类书籍名帖从不缺少。
母亲最擅以清丽飘逸著称的郑体,景昭同样写得一手好郑体。八岁开始跟随皇帝练字后,皇帝并无意让景昭改习其他笔法。
确切来说,皇帝对景昭有种近乎荒谬的期待,他希望景昭身上一切承袭自母亲的东西都能够完整无缺的保留下来。然而笔体画风都还好说,唯独长相这件事不由景昭自己做主,令皇帝非常失望。
皇帝要求景昭反复摹写他的字迹,最好能够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这当然不仅仅因为皇帝本身亦是书法名家,更不可能是皇帝自负胜过从前景昭学过的所有书法,背后隐藏着一种更深的意味。
景昭练了多年,平时示人以郑体,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模仿皇帝写字。
别的不敢说,这个‘准’字她写了多年,足可乱真。就算书法名家齐聚于此,恐怕也分不清落笔者到底是谁。
景昭将薛丞相的奏折放回去,沉吟片刻,转头看向书案上另一摞尚未拆封的文书。
薛兰野的请罪书高居上首,景昭径直跳过,拆开了柳知的信。
柳知正在南乡主持分田。
历来分田都是大事,一地主官若只是骄奢盘剥,百姓还能勉强忍受。但田地关乎命脉,若是分田有半点不公,人头都能打出狗脑子来。
信里柳知的语气极为疲惫,据说来到南乡短短一年,她已经亲自出面调解过与分田相关的八起争端、十三起械斗,遭遇三次下马威、四次鸿门宴,自嘲活到今日全靠东宫和亲娘做靠山,再加上一点命硬。
再往下是谈照微的信。
出于某种目的,谈国公大胜之后,皇帝暂时封锁了消息,这也意味着谈照微一时半刻无法回京。信里谈照微详细记述了北方边境民生军务、种种见闻,一板一眼毫无私心。
唯有结尾处,加了一句与上文格格不入的话。
——“春寒未褪,惟盼殿下善自珍摄。”
面前薛兰野、柳知、谈照微三人文书一字排开,景昭端起茶盏啜饮,停顿片刻,忽然极轻地一笑。
她的唇角微弯,嘲讽微显。
她的眼瞳盈亮,似有深意。
女人、男人。
宗亲、朝臣。
文官、勋贵。
世家、寒门。
每个人都将会是她的臣子,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
大部分时刻,他们那些心思会隐藏的很好。但在某些利益的驱使下,这些本该对立的派系反而会分外一致地联合起来,妄图迫使君主屈服。
养寇自重四个字,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景昭的心底。
诚然,这四个字用在此刻的他们身上,似乎有些严重。然而景昭幼年学习《孟子》,其中说‘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这句话倒过来,便恰如其分。
——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有些人不敢这样做,有些人能力不足以这样做,还有人想要追求其他的东西,所以不敢也不能这样做。
父皇还在一日,便能压制住所有人,可保天下安定。
那么终有一日,轮到她来面对的时候,她能做到吗?
景昭凝视着书案前虚空中的一点,眉梢微微沉落。
似在思忖,又似出神。
良久,她抬起手,从那叠明昼殿带回来的奏折深处,抽出了一本约三指厚、貌不惊人的书册。
.
吱呀!
房门开启,发出极轻的响声。
按理来说,寻常人几乎不会注意到这样轻的动静。然而下一秒,抱膝坐在昏暗角落里的少女抬起头来,眼底神光恍惚,毫无焦点,只遵循着本能望向门口。
礼王妃踏进门,看着女儿这幅神态,心底一恸,险些堕下泪来。
她最终还是忍住泪意,这些日子里,她的泪水已经流的太多了。
“云华。”礼王妃轻声唤道。
云华郡主迷蒙的眼神渐渐恢复清醒,这是由于禁闭太久无人交流而产生的恍惚失神。
面对母亲的呼唤,她咬紧了嘴唇,神情抗拒冷漠,却又有些情不自禁的依赖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再如何胆大心狠,她终究是个十五岁的少女。遭受几日审讯幽禁后,本能地还是想要躲避在母亲羽翼下。
礼王妃几步走过去,仔细查看,确定女儿没有遭受过重的刑罚,这才松了口气。
紧接着,她的面上现出歉疚不忍。
“喝了这碗药。”礼王妃道。
门口两个侍从鱼贯而入,手中捧着铜壶与药碗。
云华郡主猝然睁大双眼:“什么意思?”
看着女儿往角落里不住蜷缩,礼王妃宽慰道:“放心,不是毒药,喝下它,从此之后,你的后半生还可以衣食无忧,安静活着。”
话虽如此,云华郡主心底却生出更多不祥的预感。
她与礼王世子的举动等同谋反,律法规定,如非宗室,夷灭亲族。即使她是宗室近亲,犯下这等大罪,也注定十死无生。
短短几日幽禁,云华郡主变得如此憔悴,多半便是受不住心底的恐惧,从而将自己吓成了这副模样。
那么母亲端来的这壶药会是什么?
“我不喝。”云华郡主颤声道,“我会死!”
“不会!”
礼王妃断然道:“不会死,相信娘,这是我向圣上求来的恩典,只要你喝了它,圣上就允许你免除一死,遁入道观出家。”
她缓和了声气:“别怕,这只是一碗哑药而已。”
哑药?!
云华郡主拼命摇头,双眼圆睁。
她自幼生于世家高门,从未吃过半点身体的苦楚,一举一动自有讲究,出行时一支发簪不够鲜妍,对她来说都极失体面。
喝了哑药,从此变成一个说不出话的哑巴,这对云华郡主来说简直太可怕了。她手足并用向后退去,然而她本就倚靠在墙边,根本无处可退,轻易便被侍从拦住。
礼王妃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云华郡主的尖叫声如同啼血:“母亲,母亲!我不要喝药,你救救我,放开!放开!”
她拼命挣扎,终究不能挣开侍从的钳制。眼看汤药已经斟进碗里,侍从端着汤药逼近眼前,云华郡主几乎疯了,央求变作嘶喊:“你放开,你让他们放开!景煜呢?景煜在哪里,他也要喝么!”
“他不用喝。”礼王妃侧过脸,强忍眼底泪意。
云华郡主需要喝,因为她只能以一个哑巴的方式活下去。
礼王世子不需要喝,因为他没有多少活着的日子了。
她知道女儿会怎样理解她的话,但当着这些皇帝派来的宫人,她一句话都不能多说。
九月下江南之前,礼王世子必须活着,并且要在世人眼中活得很好。
所以她这个做母亲的,如果还想保住自己的家族不受牵连,为自己的女儿捡回一条命,就只能缄默不语,沉默等待长子走向死亡的末路。
礼王妃一抹脸:“按住她,灌下去!”
不顾云华郡主的嘶声惊叫,两名侍从硬生生将药灌了下去。礼王妃试图去抱她却被推开,只能看着女儿满脸是泪剧烈咳嗽,伏在地上拼命呕吐,却只吐出了近似于鲜血的颜色。
礼王妃痛苦合眼,直到云华郡主倒在地上,剧烈喘息着张开口,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声。
她蹲下身,抱住已经无力挣扎的云华郡主,在她的脊背上轻轻拍打两下。
“这是娘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礼王妃轻声说道,“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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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在遥远的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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