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觅再睁眼,山洞内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光线落入的地方不见漂浮灰尘粒子,洞顶石笋上的红绿布条松松散散的垂落,就连山洞里那种树木混合着变质煤油的复杂气味也荡然无存。
这让常年靠着鼻子和耳朵辨别环境的姜觅很不习惯。
闭眼之前,承归那莫名其妙的动作,半张在火光背后闪烁的诡异笑脸……
姜觅右手身侧轻拂几下,不动声色地握了一把尘土,以防万一。
“有人吗?姜大!?你在哪?”姜觅撑着手肘起来,压低声音喊了两声,无人回应。
她把左手放到嘴边吹口哨。
这口哨声不是一般的‘嘘嘘’声,长三秒、短五秒,每一声都像是拖长的“从——从——”,这是姜家人特有的联系方式。
姜大没有如预料中一般出现,反而是一名穿着中山装的男人,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男人问:“你是在找我吗?”
男人穿着中山装,身形身高、发型五官都和承归一致,就连说话时的语气都一样。
“你是承归?”姜觅压下内心的惊惧,悄悄把手里的那把土握得更紧。
“承归是谁?我不认识。你是会吹口哨的姜家人?却不知道我是谁?”
他摇摇头,一连几个问句,到最后苦笑。
“也对,外面兵荒马乱的,我没闻到你身上有颌针鱼的气味。他们是派你来通知我,告诉我没有希望了,我只能放弃,是吗?”
姜觅谨慎地盯着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指甲紧紧掐着右手,让尖锐的刺痛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
男人脸上的表情复杂,眼中有痛苦不甘,还有一些怨恨……
姜觅趁机一个箭步就冲到他的面前,伸出左手准备狠狠掐住他喉咙,打算先制服他再说。
哪想对方却精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姜觅迅速把握住的灰土拍到他脸上。
男人面色不改,任凭漫天灰土,洋洋洒洒落了一头,浓密的黑色睫毛变得灰扑扑。
“姜家派你来杀我?天真,你没发现我眼周开始腐烂了吗?别说泥土,就算是生石灰也对我没用。我早就瞎了啊!再给我点时间吧,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两人仅相隔二十多公分,近到目力不佳的姜觅也能看清楚他五官的所有细节。
这个人连上唇的一点唇珠都和承归长得一样。
他和承归,只有眼睛不同。
承归五官凌厉,但几天接触下来,性情温和平静,看向他人时目光清澈。
眼前的这人,眼睛里长了一层灰白色的黏膜,像恐怖片里白瞳人。和进来时看见的扁杏仁形门钉相似。
他的眼窝和眼角上结着干掉的血痂,卧蚕的位置布满密密麻麻的黑点。
但这黑点,和在长明灯的那具头骨上见到的又不太一样,没有深得穿孔,只是发炎溃烂,个别的孔里的血和脓糊在一起,红黄色黏液向外溢出。
很久没有闻见气味的姜觅,在这一刻,突然闻到一丝转瞬即逝的,颌针鱼鱼血的腥臭味。
姜觅判断不出他这个人是真瞎还是假瞎,但可以确定他的感知能力很强。
这种能力要么来自长年累月的训练,要么是长期处在危险的环境里,让身体慢慢形成了条件反射的本能。
无论是哪一种,都对姜觅不利。
“既然都是姜家人,那各退一步把话说清楚先。”姜觅拉开距离的同时,试探地说道。
男人嘴角下弯,松开手后,主动退了一步,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当然。我没有想和你打斗,我不会伤害你。”
他说这句话的神情,和那天抢石头时的承归重叠,姜觅轻轻咬着下唇沉默。
姜觅长于这样的家族,自然清楚世间有许多无法解释的怪事,比如东北流传的黄大仙,说是它们能附身在别人身上,操纵人的心智,使人精神错乱,言行异常。
放烟时曾有一只黄鼠狼跑出来!那股突如其来的腥臊腐臭,对!黄鼠狼,也许还有更多的黄鼠狼!她,承归,甚至姜大、文人,可能都遭遇了这样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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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觅把事情都理了一遍,开口问道:“你叫姜淳沣?你为什么在这里。”
对方低低地笑了两声,苦涩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是现在的我没了用处,娫娘就要处决了我吗?可是任务没有失败啊……不,是失败的。”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战争打乱了一切……上次回去的送鱼人没帮我解释吗?没人记得我的纯善了吗?我是真心感恩生在姜家的,我绝不会乱来,会心甘情愿地做守山人的。”
这个人说话颠三倒四,姜觅听得心里乱乱的。
姜家曾有族长在死后葬回定山的地方,取其还给大山的寓意。后人将此称为殉山,而这守山一词,姜觅从未听说过。
姜淳沣十有八九是姜家人,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把自己弄瞎了?
姜觅的瞳孔猛然收紧!
每年的午日午时,姜姓全族会齐聚观山墅吃天火炙的颌针鱼。而不这么做的人,也被称为不听祖训的人,会遭到天谴——失明。
她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事,所以一直持怀疑的态度,太多疑问瞬间涌上心头。
姜觅她斟酌着问:“你多久没吃鱼了?我可以让人送颌针鱼来,顺便让人医治好你。”
“太迟了,”男人缓缓摇头,脸上像是笼罩了一层灰白的死气。
“我没几天活头了,小时候我听家族里的老人说,不照规矩办事的姜家人,一年病,两年瞎,三年亡。觉得好笑,现在发现是真的……”
他说着情绪变得激动,溃烂的眼周淌出黄水,他抬手用袖子压了压,无措地说:“很恶心吧?肯定吓到你了,求你再给我点时间,快了,就快了!”
他自顾自地说完,也不理姜觅是否回应,便背着手往棺材房里走。
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即使视力正常的情况下,要进到窄门里,也会很吃力,但他动作熟练。
人在门前一抬腿一弯腰,再低着头往前几步,就一气呵成地坐在了棺材板搭着的书桌前。
他伸开五指在桌上摸到火柴盒,抽出划了根火柴,手颤颤巍巍地靠近煤油灯。
一个看不见的人,却记得点灯?
他扭开老式钢笔的笔帽,握住笔,低着头在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些什么。
还能写字?
姜觅好奇地问:“你在写什么?”
男人停笔,缓慢地转动身子,在看向姜觅的同时,左手提起一盏煤油灯,右手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边,半阖眼睑,嘴角微微弯了弯。
“我在揭露一个人的罪行!他害我有口难辩,我得与他同归于尽才无愧姜家。”
姜觅惊得退后两步,这个人背脊挺得笔直地坐在那边同她说话的样子,不就是她失去知觉时看到的承归……
狸猫化人都会露出破绽,黄鼠狼能把人学得这么像?真不是承归故意而为吗……
发生过的必定留下过痕迹!先找到姜大要紧,或者是还有其他线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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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的长明灯灯火依旧,摇曳的烛光照得那一具穿着中山装的骷髅骨架的影子轻晃,有一种他其实活着,在压低呼吸,静静凝望这里发生的一切的错觉。
姜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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