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露重，庭前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光秃的枝桠指向灰蒙的天空。
自月洞门前那场交锋后，陆府表面依旧平静，底下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细石，涟漪虽微，却层层荡开。
陆今野将自己关在书房，指节分明的手正摩挲着那本《北疆舆地概略》的封皮。书页间似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墨香，与她那日身上的清浅气息如出一辙。
那日他夺走这本书时，满心都是被窥破隐秘的恼怒。可当静心翻阅，那些精心绘制的地形图、详实的物产记载，竟与他记忆中零碎的北疆印象一一吻合，于他查案……更有颇多助益。
就在这期间，陆府迎来了一桩喜事，缠绵病榻数日的老夫人，在精心调理下日渐好转，精神头足了不少。
陆大老爷大喜，决定在府中设一场家宴，家人齐聚，庆贺老夫人病愈。
宴设在澄晖园。时近黄昏，阁内灯火通明，映着窗外一池渐趋平静的秋水，倒也别有一番融融暖意。
陆今野到得稍晚，一身墨蓝色暗纹锦袍，玉带束腰，依旧是那副风流倜傥的皮相。他步入堂中，目光随性一扫，便瞥见坐在女眷末席的黎清雨。
她今日一身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枚素银扁钗，正低头安静地听着身旁陆静怡说话，侧影在灯下显得格外温婉。
他不动声色地在惯常的位置坐下，与父亲、兄长见礼，又向主座上的老夫人说了几句吉祥话，逗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席间很快热闹起来，觥筹交错，笑语喧阗，与以往任何一场家宴并无不同。
一众人庆贺老夫人安康，陆静瑶嘴巴甜，几句哄得老太太笑红了脸。
老太太闻言，慈和目光便落到了黎清雨身上，温声道：“说起辛苦，前阵子老身病中，黎先生不仅照料姐儿们功课，还近身侍疾多日，真是有心了。”
说罢，眼风又似不经意般扫过下首的陆今野，“还有今野，别看他平日不着调，那几日倒也晓得寻些稀罕药材回来，虽嘴上不说，孝心总是有的。”
老夫人这话说得寻常，席间众人皆含笑称是。
唯独黎清雨与陆今野两人礼貌几句，又各自垂眸。他们何尝不知，那几日近身侍疾，往来传递间，多少微妙心意，皆被老太太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悄然牵在了一处。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三房那位素来没什么眼力见的三公子陆今明，大约是喝得尽兴，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陆今野案前，挤眉弄眼的搂着陆今野肩。
“二哥，前儿个我听人说，你在醉仙楼为了荟芳班的云官，跟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争风吃醋，好一番龙争虎斗？快跟兄弟说说，可是真的？那云官的姿色，当真就那般倾国倾城？”
此话一出，热闹的席间顿时一静，随即爆发出几声暧昧的低笑。
这类关于陆今野的风流韵事，向来是家族宴饮上助兴的谈资，众人早已习以为常。连陆老爷爷仅是冷着脸，无奈摇头，并未出言制止。
若在以往，陆今野必定会顺水推舟，或许还会添油加醋地编排几句，将一场无中生有的闹剧描绘得活/色生香，既满足了众人的猎奇心理，也更坐实了自己纨绔不堪的名声。这几乎是他应对此类局面的本能。
他嘴角习惯性地扬起那抹玩世不恭的弧度，懒洋洋地端起酒杯，准备如常佯装下去。
然而，就在话将出未出的刹那，他的目光，竟不受控制地极快掠过女眷席位的方向，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藕荷色的身影。
黎清雨未抬头，依旧保持着规矩的姿态，仿佛周遭的喧闹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正用银匙轻轻搅动着面前的白玉羹碗，动作舒缓而雅致。
只是，在那灯火映照下，他看得清楚，她那原本线条柔和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抿紧了一瞬。
那不过是惯常表情，甚至算不上不悦，更像是一种极轻微下意识的收敛，仿佛不经意间听到了一句不甚入耳的话，却碍于礼数，只能选择忽略。
就这一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动作，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陆今野的心口。
那些原本已到嘴边的、轻佻而夸张的说辞，忽然间就哽在了喉头，变得索然无味，甚至……有些刺耳得难以启齿。
他忽然觉得，在这满堂的热闹与暧昧笑声中，那个安静低头的侧影，和她那微微抿起的唇角，构成了一种无声却极具分量的审判。
他之前那些刻意佯装的浪荡，那些他用以自我保护，也用以麻痹自己的伪装，在这一刻，在这个看似最无关紧要的女子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堪。
席间的目光还聚焦在他身上，等着他如往常般上演一出好戏。
陆今野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随即，那扬起的唇角弧度未变，却悄然染上了几分真正的懒意，他轻轻嗤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沙哑。
“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罢了。哪有什么龙争虎斗，无聊之人的闲语，也值得拿来聒噪祖母？”
他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敷衍：“去去去，要找乐子，自己上醉仙楼看去，别在这儿扰人清静。”
陆今明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见他兴致缺缺，讪讪一笑，也就摸着鼻子回了座位。其他人见陆今野无意接茬，这话题便也很快揭过，席间又恢复了之前的喧闹。
无人察觉这细微的转变，只当是陆二公子今日心情不佳。
只有陆今野自己知道，人事虽如昨，可终究是不一样了。
他不再看向那个方向，只垂眸盯着手中空了的酒杯，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摩挲。
心底那片沉寂多年的死水，仿佛被一颗自遥远天际坠落的露珠击中，荡开了一圈极轻的涟漪。
那涟漪中心映出的，不仅是赤沙谷的血色黄沙，朝堂的暗流汹涌，也不是过往那些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而是灯下一抹藕荷色的清影，和那一道微抿却重于千钧的唇线。
他忽然有些茫然，又有些莫名的烦躁。这脱离掌控的感觉，并不好受。
然而，在那烦躁深处，似乎又有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解脱。
宴席终散，众人簇拥着老夫人离去。
黎清雨走在最后，踏上连接岸边的九曲回廊。夜风带着水汽拂面，微凉。她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方才喧闹此刻已渐空寂的水阁。
而后随着人流缓步而出，夜风卷着残席的酒气与衣香，熏得人微醺。
她正欲拐向通往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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