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最绝望时,只能向神明祈祷。
仙洲是,这方世界也是,慕怀朝难得有瞬间的茫然。身披白衣的人在走廊穿梭,他站在门外,看向床上躺着的陌生少女。
枯瘦、蜡黄、没有丝毫生机。
她刚刚死去,双目圆睁,守在外的一对男女却相看两厌。男人时不时盯着手腕,一副着急欲走的模样。女人则掩住鼻子,被房内药水的味道呛得难受。
女人满脸疲倦,还在埋怨:“到最后她都犟着一张脸,不肯看看我们。为什么非要这样,为什么总要和我们对着干,她以为这样就很痛快吗!女儿从小就虚伪的性子究竟遗传了谁?”
男人不耐回嘴:“是,那是我的劣质基因,而她的自私则是来自你。临了临了,打给她的钱都捐给野猫野狗,真是搞不懂。当初,为什么非要生这个孩子,为什么要和你这种人结婚。”
早已忽略旁人奇异的服饰,慕怀朝她靠近,俯身注视少女失焦的瞳孔。熟悉,却又满含不甘。那双本该是世间最灵动,最惹人心疼的眼睛,此刻却像一对顽石,灰白又黯淡。
最后一次,记录这个世界。
“原来这就是我死后的世界。他们还是一样冷漠,不肯为我掉一滴泪。”
黑暗中,细小的声音陡然炸开,回荡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几位护士小姐,都在为这个年纪轻轻却被病痛折磨的可怜女孩儿惋惜。可怜,她意识清晰地等死。
还不如,死在手术台。
总归,有些希望。
盯着前世的父母,戚琼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残卷乃法宝,果然足够了解他们。简直是,一模一样。
而这一世?
她曾经也有过期待,想成为爹爹一样能开山填海护佑一方的修士,也想做如娘亲一般惠及青州百姓的巨富。
可爹跑了,娘疯了。
原以为最像外公的娘,开始撺掇舅舅一起放印子钱,欺压其他商人,漠视至亲之人的性命。原以为温润良善的爹,却是抛弃妻女的宗门叛徒。
她这个女儿在一日日的煎熬中,将思念变作怨恨,又在一日日的怨恨中只剩下漠然。何其相像的一家三口。
琼乃美玉,瑕却是玉上的斑点。厄瑕厄瑕,同样也是薛从霜对丢下她的夫君难以释怀的憎恨。
“你所在意的人无非是一次次抛弃你、欺骗你、强迫你,甚至射杀你。人是被欲望驱策的野兽,它会让你短暂失去理智,误以为那是爱。我告诉你,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伤害自己。”
陌生的、不辨雌雄的声音响起。
透明人藏身黑暗,语气颇为恨铁不成钢:“你回头瞧瞧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不停在救人、被救、还债里打转,你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丢弃这些无聊的欲望,丢弃属于人的羞耻。爱也罢恨也罢,它只会令你徒增痛苦。”
“当然,我也不是要你做无欲无求的圣人。你我一体,只有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宁教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人活一世,只求对得起自己。”
“了解我?”戚琼语调婉转,睨一眼人影,“怪不得能模拟铃声,不愧是天地孕育的法宝,原来我的记忆早被你偷偷瞧了去。”
透明人抱臂盘坐在半空,丝毫不脸红,反倒认同点头:“你猜得没错,我才是器灵。你的天赋让我着迷,你的世界令我好奇,所以那年我主动离开戚佑选择你,如今你也该走向我,我们才能走得更长远。”
砰!
迎面一刀罡风将他劈裂两半,他一哆嗦,眨眼飘到上空重新融合。器灵定睛一看,慕怀朝站在原地,以灵力化刀仰面盯着他。
他气到发抖,这个烦人的家伙跑进来也罢,简直就像一团臭虫。怎么每一重都能骚扰他的宿主。他要给这男人一点颜色瞧瞧,叫其知道他不是好惹的!
器灵当即撕裂虚空,想将慕怀朝像扫垃圾一样踢出去。不料他刚开始实施,对方竟将灵力化作细丝,牢牢黏合虚空裂口。
人呢?
去哪里啦?
慕怀朝陡然出现在器灵身前,当空飞出一脚,胸中怒意难消,“为不被剥离,一次次掀她的伤疤,让她再度经历无法倒退的过去。这就是你说的不伤害!”
器灵重新凝聚,沉下脸反驳:“她一次又一次做下错误的选择,而你在其中搅局最深。我这是在救她!你以为此重为何被黑暗侵蚀,那是因为她心底的负面情绪已经攀到峰顶。你竟敢教唆她剖图,就算侥幸不死,数年苦修一场空,究竟是谁在害她!”
他仍觉得不过瘾,哼哼嘲讽:“慕怀朝,你若真的爱她入骨,那就证明。为何不叛出天机府?为她!剑指自己的宗门,与全仙洲为敌!”
“……”
场面一时寂静,慕怀朝置若罔闻,重新落到地上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戚琼盯着他,一步步后退,忽而问:“你是来接我去仙洲的,还是来劝我不要拔灵根?”
未等慕怀朝回答,幻境骤然碎裂,她旋即堕入更深的迷雾。倏然,灵力化为玉带自上空飞落,一举缠紧她的腰身。戚琼蹙眉,伸手抓住玉带轻扯牵动另一端的人。
器灵蹲在一块碎裂的镜片上,诧异地瞪着慕怀朝,竟看不懂对方眼底的情绪。他简直不可置信,中二再度来袭:“既不救她上来,也不与她同坠深渊,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没用的男人!”
浓雾渐深,器灵已看不到上方的人。忽地,他脸颊被人一掰,猝然对上倒立坠落的戚琼。彼此近在咫尺,她眯了眯眼问:“你觉得现在的我,如何?”
器灵觉得她有些古怪,顿时没好气地回答:“被情裹挟,竟自断羽翼!这就是小说里常说的‘恋爱脑’吧!”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看书呢。”戚琼低低笑一声,推开他的脸,“你觉得,我们的胜算有多少?”
器灵自信:“我很强,比你想象的还要强,更不逊于本体,你到底在怕什么?我会保护你的,隐藏你的踪迹,助你进阶,就像对你的父亲一样。”
“可那镜子注入了我的灵息!只要汪瑜想,不是没法子找到你我,若他们在青州一寸寸搜,派来大批修士围追堵截,将我瓮中捉鳖,你也能对抗吗?我逃不掉的。”怎么,汪瑜是顾念旧情等她自己“投案自首”吗?
器灵愣住,支支吾吾不敢保证了。忽而听到一阵歇斯底里地狂笑,看着自己的宿主,他有点害怕。
“所以,再借力量给我吧。”骤然停止大笑,戚琼表情认真地看这个半透的小人,捏了捏他的脑袋。
诚然,器灵很强,可以支持她与仙洲第二大宗拉锯。但她已厌倦居无定所被四处追捕的日子,不献回残卷,焉能有她的好日子?这偌大的天地间,她又能逃去哪里?
她这样的人怎么会被情冲昏头脑?眼下能做的,无非是示弱博得一些好处罢了。待重新融回灵根,找一处洞府躲上十年再出关。
至于慕怀朝,她忽生一计。既然敢来,那就让她看看他究竟能做到哪种程度?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一道身影从黑暗中坠下,竟是慕怀朝被玉带扯落深渊。器灵懊恼,飘飘浮浮跟着二人飞下去。
戚琼仍在坠落,她凝视上方模糊不清的人影,只能看到他腰间的光亮,不禁绽开放肆的笑容:“想陪我一梦不醒?真被缠上,这一生,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哪怕只剩一口气,哪怕千疮百孔也要陪着她。直至腐烂成泥,直至余烬熄灭。
故意将慕怀朝扯过来,她张开双臂将他死死抱住,此刻终于能看清他的神情,她却面色一滞,旋即埋在他颈间。
器灵则在角落震惊,慕怀朝竟然能化作实体了?原来此间的一切都可凭戚琼心意所变,这就是她之前说的借力量。
先前她的崩溃都是装的?
“戚琼。”慕怀朝的声音还是一贯如翠玉,在她耳畔响起,“此刻它在你手上,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
灵力化成的玉带温暖又绵软,戚琼抓在手中,却如同抓住一根荆棘。她猛然推开慕怀朝,眼看他远远浮上去,玉带越拉越长。
他没回来。
为什么不回来?
不甘猝然在心底升起。既然选择在我,那就与我同堕地狱,去看看我真实的心境吧。
黑暗退散,慕怀朝再次回到群山。他微微垂眸,渐适应光亮。戚琼站在他身边,指着山脚下问:“你瞧,那时候我才几岁?”
山谷中,一对半大孩子正被人压着跪在雪地中,那精瘦老头微微俯身,捏住两个孩子的脖颈道:“两个好徒儿,为师的话你们怎么就不肯听?还敢相约逃跑,可惜啊可惜。”
他忽地大笑,声音越来越大,猝然攥紧其中少女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掀翻在地。一张狰狞的老脸猛地贴近,浑浊的气息冲入少女鼻腔,苍老的声音带着揶揄:“小徒儿,知道为什么被抓吗?”
崎岖的手指蓦地指着对面几乎将头埋到雪地的少年,他冷冷地道:“都是你的小师兄故意在路上泄露行迹,我们才能先找到你。可惜他实在不争气,出卖师妹都没能逃走。你说,这样的废物为师应当如何惩治?”
少女猛地扭头,对面那少年却还蜷缩成一团,低低地呢喃。
老修士起身,将一把弯刀丢在雪地中,叹口气道:“为师也不愿厚此薄彼,谁能活下去,且看你们自己。此事过去,为师再不追究。”
少女目光呆愣,被冻得通红僵硬的双手撑着地面,似乎已经不堪承受突如其来的巨变与背叛,摇摇欲坠瞧着十分可怜。少年终于动了,他仰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双眼猩红,口中呢喃越来越响亮:“师妹,对不起……对不起!”
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本就是残忍的。
他犹如一头伺机而动的猎豹,瞬间冲过来攥紧刀柄,阖眼朝少女头颅刺下。雪片飘飞,成败不过瞬息,纷纷洒洒的热血浇灌在少女霜白的面颊上,少年膝盖一弯摔在积雪中,那颗头沾染着血肉,堪堪连在脖颈上。
少女指尖夹着一片被冰包裹的绿叶,她缓缓收回手臂,抹去眼周血迹,扭头看老修士。
眼中闪过惊异,老修士竟隐约带了几分欣赏。视线缓缓掠过站在身后的三名弟子,他忽然俯身轻轻抚摸少女的发顶,意味深长道:“好孩子,颇有几分为师年轻时的风采。过些年,加入我们吧。”
少女环顾老修士与两位师兄以及师姐,加入?该说是与他们厮混群修吧。暗自捏碎藏在手心的叶片,即便割裂掌心也浑然不觉,她麻木地看着少年被大师兄提起,还要将尸身挂起来立威震慑余下的人。
粗犷的男人拿刀的手忽而顿住,唇角勾起一抹笑,幽深的眼瞳望向她:“小师妹,这件事该由你来做,不是吗?”
画面最后定格在少年眼角一滴凉透的泪水中。
这样寒凉的雪夜,几乎滴泪成冰。师兄,最后一刻你为什么不敢睁眼?若你稍稍留心,也许就可以发现我藏于指缝的叶片,这叶片是我第一次被关入冰窖时你带给我的。
若我在你的处境,也会如此做。我们反抗不了师父,竟只能将刀对准彼此。要怪就怪你技不如人,怯懦胆小,做事不做绝还要犹犹豫豫,最后也只能拿命赔我。你做过承诺却依旧骗了我,所以我杀了你。你该高兴,最后送你走的人,是我。
我不会愧疚,亦永远不会回头。
她终是接过了那把刀。
山顶上,慕怀朝转目注视身侧的戚琼。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偏头勾唇娇娇地瞧了他一眼。
脚下画面又来到戚琼离开洞府这一日,这一年她也不过十余岁。
她攥紧包袱,两指夹着染血灵符,飘飘洒洒间灵符中钻出数条巨蟒冲杀众修,一脚踏在无头尸体上,她冷眼注视眼前血肉横飞的惨象。
老修士门下,除前头三人,余下所谓“弟子”实则都是他储备的炉鼎,用以自用以及与其他修士交易。除此之外,老修士还招募一帮修士作为打手,负责看护洞府。
而戚琼脚下这位正是二弟子,这位仁兄一向凶悍莽撞。她便趁大师兄外出之际引诱了他,二师兄早就想继承师父的一切,二人大开杀戒之际,她藏于暗处偷袭了他们。
那人最后流下浑浊的眼泪:“你最像我,我是真的想把衣钵传给你。”
她该感谢二师兄清除大部分阻碍,余下这些杂兵一人足以应付。众修举剑挡在山门前,她站在山阶上,身后跟着畏缩含恨的“炉鼎”们。
巨蟒不仅能吞噬法器,连修士肉身也能消化。只要轻轻一捏,被吞入蛇腹之人的心就会裂开,一层层,一丝丝,受罚之人的意识则一直会保持清醒。
这是最痛苦的死法。就像炉鼎感受灵脉枯竭,最后被吸成一具干尸。
众修面前始终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将他们隔绝在山门之下。便是想要提剑突袭也根本做不到,他们只是单方面被巨蟒虐杀。
戚琼笑问:“知道为什么,你们一群筑基修士打不过我一个炼气吗?”
残存的修士相互搀扶着,看着那菜芽儿般瘦小的少女。胸中除了怒火,竟生出一股令人羞耻的仰望之心。她偷走玉简才三日啊,三日就用她爹留下的妖术毁灭洞府,难道这就是天灵根与生俱来的优势?
凭什么!
一个炉鼎竟敢叛主?
“还给你们。”戚琼将血淋淋的包袱丢过去,“玉简中有两仪阵。你们是一批,近日谷中来挑选炉鼎的客人是一批。双方修为相互制衡,就给了我可乘之机,谁叫这老东西蠢笨至极,这么多年都没能打开玉简。”
她一步步走下去,这千米台阶,她走了七年。
所谓炉鼎不过只是一群孩子,他们跟在戚琼身后。眼中有敬畏、有羡妒,更多的是宛如看再世父母。乌黑的血从山门流下,一层层淌过台阶,她脚底却没有沾染半分。
有人忍不住威胁,“如何破阵?否则就算自爆,我等今日也不会让你走出这山门!”
戚琼并不回头,语调打了几个弯,“当然是……一方成为炉鼎被另一方榨干,制衡就破了。光杀死可不行,一定得是双修哦。”
不管信与不信,众修只想尽快破阵杀出去,狠狠折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有人将目光投向山谷,抓一两个人试试,不打紧。
听着身后细微的脚步声,戚琼险些笑出声。
两仪阵是最精巧最难以被察觉的阵法。除此之外,戚望之的确留下不少诡异符术。但妖兽化作灵体从符中飞出,甚至击杀吞噬敌人,是她独自钻研出的术法。
山涧渐渐泛起浓雾,只偶尔流出几道微薄的灵光。
雾气弥漫到穹顶,慕怀朝神情复杂,叛出“师门”是过去真实发生的,是戚琼想给他看的,竟连她的心声也清晰可闻,那声音轻轻的,到处都是。想告诉他什么,她所谓的自私、卑劣、满身倒刺吗?
可这些他早知道。
这所谓师门,比魔道还要魔道。前一刻相熟的“炉鼎”,后一刻就能出卖对方活命,前一刻并肩的同门,转身时却能杀了对方充药材。能活七年,她到底是如鱼得水,还是早已经麻木习惯了。
她带着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孤零零地来,命运让她有足以傲视仙洲的天赋,也让残卷选择了她。她自负、却又有自己的骄傲。
他不想扒开她的壳,也不想钻进她的壳里去。他只想等着她,看着她,一直到她愿意主动出来。
转向站在身侧的人,周身的阴影将她笼罩,他忽然道:“还有吗?”
若她愿意,她的过去他全部都想知晓。
戚琼闻言,微微偏头打量他。莹润的眸子含着笑意。周遭薄雾渐散,眼前出现一方平原。四野寂静,天地寥寥,一道略瘦小的身影从二人身侧走过。
又是一段从前的记忆,彼时的戚琼年长几岁,修为已达筑基。
她躲在一块巨石后,偷偷打量远处一对商量入秘境的师徒。传言此境中有一棵极其珍稀的灵草,附近的同道都来此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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