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如昏灯，山峦如雪浪，祁沙哈山脚下又开始下起鹅毛大雪。
青黑的高耸砖墙沿着山脉起伏，自南向北延伸，最险峻的山脉鞍部积了最厚的雪。
使队走出蓝霄关南段的禹城关口，驻守的守军来与萧翊见礼，“王爷，狄人已经到边境了。”
萧翊望向远处与北狄接壤的山麓，那里有一排黑点，萧翊目测来了三十名重甲骑兵，他命令使队加快脚程。
天光黯淡前，萧翊率使队三十骑来到边线，对面山麓上的人马也扛起北狄的狼头王旗，顺坡下山，两队人在黄沙雪浪中相对而立。
狄人王旗下的领头人，生得一双罕见的赤目，有着北狄人特有的高挺鼻梁，深邃眼窝，样貌透着一股子冷傲，目光盯着人时，冷森森地冒着狠劲。
他身形不似乎伊粗犷健硕，比较修长，身披一张虎皮袄，发辫上编着金丝，皮袄上的玄铠雕刻狼头。
萧翊对他并不陌生，禹城空城计套住的北狄狼，正是他，钴尔德的第三子——纳林王子。
也是将禹城炸成一片废墟的祸首。
“翎王亲率神武营送亲，这怀安公主好大的面子。”纳林讪讪笑着，用流利的梁语说道。
萧翊紧了紧照夜的缰绳，面容无一丝波澜，连客套都不想，只命顾彦雄去与对方交接礼单，核对妆奁。
与此同时，乎伊带着手下下马跪在纳林面前，呈上梁帝用过玺的国书 ，用狄语道：“王子，和亲国书。”
纳林接了国书，随意打开看了一眼，就关上，目光看着萧翊，嘴上用狄语敷衍着乎伊：“阿叔一路辛苦，父汗等你回城，牙雕给我，你带着人先回大宛。”
乎伊手中握着雪狼图腾牙雕，心里疑惑不解，在纳林身后的狄人身上巡了一圈，最终落在纳林身后一黑一灰的两个身影上，“可汗命我来此与赫连将军交接，敢问王子，为何他没来？”
纳林策马上前两步，盯着乎伊说：“他有事回了乎彦部，父汗让我来接亲，阿叔不高兴与我交接吗？”
乎伊更加觉得诡异，但此时不便当着梁人的面继续询问纳林。
他单手握拳放在左胸，低下头，“臣不敢。”
“好了，阿叔应该也累了，”纳林抬手，用手指勾了勾身后，“卜贺，带乎伊亲王回营。”
身着黑裘的卜贺应了一声，驱马上前的同时，对身边的文琅挤挤眼睛，投去一个极其羡慕的眼神，“乎伊都胖成球了，我不想伺候胖子，萧翊多养眼呀，好想跟你换换。”
文琅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素银面具下的眸光对着萧翊，一动不动。
而此时的萧翊，也同样注意到了他。
北狄的破夜骑军有十二悍将，其中十个都来自北方各部族。
而剩下两个，并非北狄人。
一个是梁国反臣齐沅的旧部张羌，齐沅被诛后，他领兵叛逃北狄。
萧翊祭月节偷袭大宛，收复同城的那一战中，第一个灭掉的便是张羌，给梁国清理门户。
而这另一个，萧翊通过暗桩获取的信息极少，只知他是百越人，曾在张羌部下待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钴尔德看中，封了将军。
此人很低调，萧翊未与他在战场上遭遇过，现下看到这个生面孔与卜贺并驾齐驱，想来就是这位神秘的文琅将军了。
五十箱妆奁运过碑界，被狄兵接收。
公主的马车从萧翊身边行过，缓缓驶向碑石。
照夜似有所感，猛然仰了仰马头。
车内陈希青听到轻微马嘶，深深吸一口气，心跳如急鼓，手心捏了一把冷汗。
萧翊勒缰，安抚住照夜。
马车行过界石，赶车的神武营士兵下了车，换上两个狄兵控着马车缰绳。
马车停下，陈希青知道自己已到了北狄的地界，此时才真真算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陈希青推开一点窗，正在狭窄的一缝中，看到萧翊骑马立于三十骑梁军之前，金铠重甲，凛然英俊，一轮落日拖着金辉，沉降于他身侧的黄沙雪盖，将他的影子缓缓拉长，越过碑界。
红帕把她的视线染红，看得久了，连眼眶也红了。
萧翊锋利眸眼警惕地注视对面的狄人，感受到马车里的视线，看了过去，陈希青很快缩手，窗框轻微晃落，连一丝缝隙也没有了。
“王爷，不对劲。”吴曜在萧翊身边低声说道。
萧翊也发现了，此处静得可怕，天上不见狄人豢的鹰，连风都似停着不走。
“戒备。”
萧翊极沉地说了一声，与顾彦雄和吴曜交换眼神，而后利索地拨转马头，准备回城。
纳林见梁军要走，浓眉挑起，手里的锦绫国书展开，饶有兴致地用梁语大声道：“王爷，小王有一事不明，请教王爷。”
萧翊停下马，侧身。
纳林笑说：“国书上写，怀安公主母妃乃荣妃，敢问这荣妃娘娘可生下过皇子？母族又是哪户望族？”
萧翊冷道：“荣妃出生江州骆氏，生下怀安后，染病离世，只留一女，父皇怜她幼年丧母，将她放在母后宫中，与本王一同长大，王子可还有疑问？”
“既是与王爷从小相伴的妹妹，小王自然没有疑问了。”
纳林将国书收起，捏在指尖，驱马上前，黑色马蹄来回在界石边走踏，挑衅至极。
“这么重要的妹妹嫁来我们北狄，这嫁妆，是不是少了点？”
此话极其无理，神武营将士全部按住腰间佩刀，只待萧翊一声令下。
萧翊驱使白马走回界石处，与纳林的黑骏相对，冷森森道：“嫌少，本王这便削了你的首级，添些斤两，如何？”
纳林哈哈大笑起来，“不劳翎王动手，我的命远没有你的金贵，还是将你的命留下，给妹妹当嫁妆罢！”
国书丢回界石以东，远处突然擂起急促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
纳林身后雪坡雪粉震颤，脚步群起，三千重骑乌泱泱冲上雪坡，宛如雷动，向界石方向的三十梁军冲锋。
领头的狄将一声喝：“活捉萧翊！”
萧翊登时拔出背后重剑，先发制人，横扫纳林上身，纳林斜身躲过，接住身后狄兵抛来的长戟，双腿控马，向萧翊追刺。
萧翊身侧已有狄兵袭来，他划剑斩落侧方一骑，紧接着反身格挡纳林迅猛的一刺，戟锋从他肩铠狠狠划过，近得一寸就得捅进护心镜。
落日余晖，渺远天空拖出十里残阳，界石洒落热血，雪坡震得如山崩。
三千骑围攻三十骑，黑甲直撞向金铠，展开激烈交锋。
一时间，鲜血飞溅，断肢满地。
狄兵攻势极猛，以绝对数量优势，迅速将梁军合围！
车上的陈希青听到动静迅速开窗，只窥到外面黑红一片，她看不见萧翊，只能辨认出梁军的金铠几乎要淹没在不断合拢的黑兵中。
她惊恐不已，撩开喜帕，推开前方车门，守在马车前的两个狄兵迅速踏上车，将她推回车里，用狄语恶狠狠地命她不许出来。
慌乱中，她想到现在的形势，纳林在和亲之际偷袭萧翊，相当于两国议和彻底失败，狄人现在不杀她，估计是在掂量这个公主的分量，可不可以用来跟梁国谈条件，如果她换不来什么好处，狄人定会辱她取乐。
陈希青太清楚梁国定不会保她，留在北狄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脱下沉重的霞披喜服，摸出靴中匕首，再次揣门，毫不犹豫地反手握柄，刺向狄兵脖颈，那狄兵雄壮，起初没把这娇小公主当回事，一时轻敌，竟让陈希青捅了脖子，顿时鲜血急喷，倒地不起。
陈希青收刃，跳下车，往界石方向跑，但很快一骑重甲兵追来，马还未跑起来，就将她抓住，扔回车上。
两个狄兵跟她一起上车，拿来麻绳，将她双手双脚全部绑住，向她吐了两口口水，用狄语骂她婊子。
陈希青以头撞开窗，想要翻出去，狄兵一把将她拉回来，按在坐塌上，不再松手。
陈希青动弹不得，用尽力气，抬眼看向逐渐合上的窗，眼中溢出绝望之色，心中只有一个声音：“萧翊……萧翊……”
她还是没看见他，雪原山坡上，黑甲的合围之势很快就要封口，金铠淹没成一点……
残阳染红天际，空气中满是血腥气。
萧翊催动照夜急奔，在马上与纳林连过数招，左右两翼只有吴曜和顾彦雄带着不到十骑护卫。
人太多了，他们如孤虎入狼群，每撕开一丝口子，狄兵就十倍人马填上来 ，这样下去全部都要交待在这儿。
萧翊以重剑狠撞纳林马脖子，与他过了几个虚招，拉开距离，
纳林见他剑势不及之前，纵马急追，挑衅大笑，“翎王，再战啊！来取我首级！”
萧翊对身后梁军喝道：“不要恋战，突围！”
顾彦雄立即带着五骑奔向前，为萧翊开道，驻扎禹城的神武营大帐不过十里，只要争取拉开距离，狄兵三千骑定不会去闯大营。
纳林当然知道神武营援兵不远，围歼萧翊贵在求速。
他要的不止是活捉皇子，换取跟梁国谈条件的筹码，更是要将萧翊从神武营大帐门口掳走，羞辱这支重挫北狄八年的神军。
“哈哈哈哈！萧翊，你为逃命，连妹妹都不要了！她真是公主吗？！”
纳林笑声几乎疯狂，赤目如迸发的火焰，抽鞭将黑马狠催，追上照夜半个身位，纳林扔掉马鞭，抬起巨戟，一招翻天纵劈，直击萧翊天灵。
疾风骤停，刀剑相击的锐响，惊彻十方野原，天地骤然一静，如同耳鸣——
吴曜破空一声嘶喊，挥剑蹬鞍，连人带马直向纳林猛撞。
剑锋削过纳林左臂裘甲，拉出一道长长的血淋淋伤口。
纳林痛叫，劈戟的雷霆之势溃散，被撞得险些摔下马，堪堪稳住，用狄语骂道：“混账！”
他反手要攻吴曜，然而吴曜已在刚刚赴死一击中如坠马，他身躯在狂乱的马蹄间滚了几周，拖在追击铁骑之后，不知生死。
萧翊回望一眼，下颌骨微动。
打头阵的顾彦雄已杀得满脸鲜血，喝道：“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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