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伽目送归笙的背影离去。
在那些遥远的记忆里,他其实很少见到她的背影。
那时候,她的肉身不稳定,随时有崩毁的危险,需要依靠他的髓华来维持平稳的状态,所以他们往往形影不离。
可是,作为一个想要成为灵主的灵侍,他有太多纷繁冗杂的事务,有时实在无法将她带在身边,只得在屋中布下充满髓华的咒术,将她留在那里,并承诺很快就会回来。
而她也从来不哭不闹,乖巧懂事地应下,甚至反过来逗他放心,说只是分开这么一会儿绝对没有问题,叫他千万不要小瞧了她。
所以那些年里,总是她望着他的背影离开。
如今他终于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清伽慢慢起身,扶住莲华殿干裂的墙壁,慢慢地向殿外走去。
他始终弓着身,与五脏六腑间并非因伤势泛滥的痛楚对峙。
他走进那条让她惊叹不已的走廊,四面八方皆是千姿百态的镜面。
一步一步,向这境廊的最深处走去。
尽头处,是一面一丈高的镜子,镜身两侧各立一尊人俑,人俑执剑,神容肃杀。
镜面的寒光,映在清伽苍白而冷淡的面容上。
他将掌心按上镜面,镜面刹那应声而碎。
在镜界中的场景显现之前,先一步到来的,是一股浓郁而刺鼻的血腥气。
在这血腥气中,清伽冷淡的神容和缓了几分。
那面对无知无觉的她时,满心的痛苦与哀怨,终于浅浅消淡了些。
他踏入镜界,长袖一拂,墙角的一根蜡烛昏昏燃起。
烛光黯淡,似一头垂垂老矣的困兽,踱步袭向牢狱正中的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被锁链吊住的女人。
女人四肢皆断,半跪在地,头颅深深低垂,容颜隐匿在发丝的阴翳下。
满身血垢干结成黑红的染料,将那一袭破败的红衣涂染得面目全非。
倘若忽略那微缓起伏的胸膛,单看此颓丧之态,恐怕会误以为这里吊着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全无莲华境中,衣红若霞,裙裾似锋,一剑解决祟物的凛然意气。
清伽道:“别来无恙。”
无人应答。
女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好似不知有人踏入了这座镜面后的牢狱,还对她发出了看似善意的问候。
清伽微微垂眸。
良久,他淡声说:“你将她教得很好。”
这一回,女人终于有所反应。
她低低地笑了一下,笑声嘶哑,似有血块哽咽在喉。
“和我可没什么关系。”
久未出声,女人道出的字句几不成形,却能从那轻缓的咬字与吐息,听出丰盈而柔软的温情。
“从她来到我身边那天起,她就是那个样子。”
“……”
清伽不再看她,望着牢狱的一角,平静开口,陈述一个事实:“三年前,你来西漠莲华殿借碎虚宝镜时,就认出了通过莲华境回溯的她。”
女人漠然道:“是又如何。”
清伽停顿了一下,道:“我有点好奇,那时候你应当就知道,你此行凶多吉少,那你为何还要执意前往北原的魔元山?”
女人扯了下唇角,不屑地道:“怎么,元魂碎片融合后,你脑子恢复正常了,想到自己之前在魔元山顶干的事,后悔了,怕她知道?”
清伽叹气:“谈不上后悔。”
“不过,你若是不去那一趟,现在的局面至少不会这么难看。”
女人冷笑:“再难看,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比起魔元山的事,你不应该更担心她知道——”
“是你故意使用镜显之术,让她在镜中看到我,千里迢迢诱她过来,就是为了取出她体内残存的煌星木种,挽救你心心念念的西漠么?”
清伽摇了摇头:“我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她体内那一点残存的木种,便是取出来,也未必能救活如今的煌星木。”
“‘未必’,”女人讥讽地道,“可你到底连试都没试。”
清伽笑道:“怎么听你的意思,你似乎很希望我将她扣下?有你这么做人家师母的吗?”
栖迟大笑出声。
那笑声牵动肺腑间未愈的伤,又撕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听不出来吗?”
她生生吞下咳嗽,挑起恣长的眼梢:“我是瞧你处心积虑算计一趟,却临阵反悔下不了手,到头来全白忙活,在奚落你。”
“还有,”她偏头吐出一口血,语气却越发张扬,“听你这‘师母’二字讲得咬牙切齿的,心里怕是想说‘窃贼’吧。”
清伽笑意微敛,淡声道:“你不是吗。”
栖迟毫不犹豫地承认:“我是。”
“但被莲华境反噬而算计起她的你,又好到哪里去?”
栖迟呵呵笑道:“若是纯粹的算计倒也罢了,瞧你那前一副后一副的做派,又是把人关进养伤的水月牢,又是故意让她看到你曾在牢底受苦的景象……你是在表演反复无常?还是在向她撒娇呢?”
清伽静了静,却没有反驳。
他微一抬手,缠身的锁链将女人吊起。
“无论如何,该把你换一个地方了。”
清伽冷淡地道:“如你所见,第一道计划失败了,我下不去手。”
“我还有一缕元魂碎片在外多年,需要前去收回,无暇时时刻刻盯着你。”
“不过,若你回心转意,愿意接受我的第二个计划,随时都可以来跟我说。”
清伽望着那张面目全非的容颜,轻声道:“莫姑娘。”
女人一语不发,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锁链叮叮当当散落一地,她的身影渐渐被咒术吞噬。
清伽不紧不慢地看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嗓音,伴随“笃笃”敲响镜门的动静。
“清伽?清伽你在这里吗?”
有那么一瞬间,清伽以为是自己不舍太过,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他分明是亲眼看着她走掉的。
结果紧接着,他就听那嗓音道:“我回来找你有点事情,灵祖跟我说你来这里休息了,我可以进去吗?灵祖把通行契给我了,你身体不舒服的话不用过来给我开门,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清伽:“……”
带离栖迟的咒术遽然提速。
在栖迟远去的嗤笑声里,清伽近乎仓促地踏出镜界。
镜门死死合拢,不留一丝余隙。
与一步外俏生生立着的人目光相接,清伽脊背一阵发寒,汹涌的恐惧险些将他淹没。
就差那么一点……
见清伽一声不吭地冒出来,归笙被吓了一跳,又发现他的脸色比她离开前还要煞白,这惊吓便转为了忧心:“……你怎么了?我突然回来吓到你了吗?”
但是有必要吓成这样吗?她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啊。
迎着她乌润的眸子,清伽定了定神,淡声问:“还有什么事?”
他的态度比先前还要疏离。
归笙只当他是被吓得狠了,善解人意地退开两步,降低自己并不存在的压迫感。
还未开口,归笙便先挠了挠头,因为自知接下来要说的话颇有些越界,很是苦恼该如何启齿。
欲言又止了半晌,归笙一捏拳头,把心一横,将一路折返时打好的腹稿托出:“我想了想……我们要不要,互相留个传音法宝?”
“……”
既然说出了口,归笙便不再踟蹰。
她直视清伽怔然的眼睛,坦然将想法告知:“到了你真的别无他法,需要再次散尽髓华的时候……你可以传音给我。”
她将手搭在九窍核桃上,直言不讳道:“我有一个方法,可以延续西漠的灵髓。”
“虽然不知道能延续多久,”她顿了顿,“但我是觉得,能拖一时是一时吧。”
“万一在这一时里,你们就找到了破解之法呢?”
不到最后一刻,不到退无可退,总还有是一丝希望的。
归笙不忘强调:“之所以不能现在就帮你,是因为这个方法不能随便用,所以只能留到万不得已。”
清伽一时没有作声。
他望着眼前昂首挺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伟岸可靠的小姑娘。
和三百年前一样,她的眸光比天星还要清亮。
一点都没有变。
良久。
清伽轻声道:“不要滥好心。”
他才夸过那人把她教得好,谁成想她转头就这样,对不知底细的人和盘托出好意,丝毫不设防备。
见这人沉默半天,开口第一句就是对她训话,归笙不禁略感郁闷:“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仗义的。”
相反,因在天霄派的遭际,她惯于斤斤计较,也擅长置身事外,如非有所盘算,鲜少在明面上主动给自己找事。
然而方才离开后,她人都奔出莲华殿老远,心思却仍在原地盘旋打转。
手在核桃上搭了又放,放了又搭,一顿徘徊纠结,险些把核桃摸秃噜一层皮,才最终咬一咬牙,原路返回。
“反正,”归笙郑重其事道,“我想帮你这个忙。”
“虽然……”她摸了摸鼻梁,“我也讲不清缘由,或许是因为和你在莲华境中的相处真的很愉快吧,怎么着我也算是……呃,看着你长大的?”
清伽:“……”
他呛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笑了:“你就不怕我没表面上这么大度,知道你身怀奇技,能免我一死,不禁心生歹念,将你扣押在此处吗?”
他一笑,若春风化雨,将那道自出了莲华境后,便横亘在二人间的无形屏障消解许多。
归笙仿佛回到了莲华境中可以同他肆意斗嘴的时候,心里话不由脱口而出:“其实你表面上也没多大度,尤其是这张嘴。”
清伽:“……”
他望着对面说完也自觉有些尴尬的归笙,藏在袖间的手指微微蜷起。
下意识地,想屈起指节,在她的额头敲上一记。
就像曾经那样。
可是,三百年时过境迁,有太多的事情已经改变。
回不去了。
清伽慢慢地,对归笙抬起手。
归笙不明所以:“这是?”
清伽微笑:“击掌为誓。”
归笙瞠目:“留个传音法宝还要击掌为誓?你这是怕我在法宝里动什么手脚吗?”
清伽眨了下眼:“说不定,万一呢?”
虽然听出他是在开玩笑,但归笙还是一阵无语:“就算我真的要动手脚,你这个击掌为誓的约束力几乎等于没有啊,难道你要我发毒誓吗……”
说是如此说,她也将手举起,印上清伽的掌心。
却又不止于此。
那温热的手指,倏然穿过她微张的指缝,十指紧紧相扣。
不待归笙反应,清伽又将她牵近。
那力道并不算大,甚至称得上温柔。
归笙却因猝不及防,被牵得一个踉跄,向他扑去。
额头相贴。
有一泓柔和而邃远的髓华,自相贴之处,凝聚至归笙的眉心。
归笙懵然,一句“你又给我髓华做什么”到了嘴边,意识却陡然模糊。
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渐渐朦胧,似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不知他是否看她,也不知他此刻是怎样的神情。
正当归笙惊恐这人该不会真的要把她迷晕扣下来的时候,她听到轻轻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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