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时,持续两日的雪终于歇了。
宋府角门外,车马早已备齐。宋忠一身灰鼠皮袄利落整齐,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车队与满载年货的车辆,朝陈大略一颔首。
陈大会意,接过芙云递来的行囊,扬鞭一甩,车队便碾着积雪缓缓启程。
芙云立在石阶上,直至车马拐过巷口、再看不见踪影,才呵出一口白气暖了暖手,转身回到栖蝉院。
院内,小丫鬟们刚将积雪扫净,露出湿润的青砖地面,见了她纷纷停手问安。芙云仔细检视完毕,见各处井然有序,略松了口气,却不敢耽搁,拢紧衣襟,又迎着扑面寒气往老夫人的荣安堂去。
荣安堂阶前的雪也已扫净,檐下悬着一排冰凌。锦穗正站在廊下吩咐小丫鬟们做事,见芙云来了,忙堆起笑迎上前:“来得正好,大姑娘方才还在太夫人跟前夸你,说整个栖蝉院里,就数你最是稳重周到。”
芙云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却不显露,只勉强笑道:“锦穗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个笨手笨脚的,怎当得大姑娘如此夸奖。”心下暗忖:大姑娘为何突然在太夫人跟前提起自己?
随锦穗步入暖意融融的正厅,只见老夫人刚用完早膳,正倚着引枕漱口。宋清芜侍立在旁,手捧漱盂,姿态柔婉。见芙云进来行礼,她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芙云礼毕,老夫人撩起眼皮,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听说你们姑娘去庄子静养这些时日,下头的人就躲懒耍滑,栖蝉院都疏于管束了?”
这话问得突然,芙云心下一紧,垂首应道:“回太夫人的话……确实有几个小丫鬟年纪小,不免懈怠,奴婢会好生督促。”
“哦?只是小丫鬟?”老夫人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威压,“我瞧未必。芜姐儿方才同我说,她院里事忙,缺个得力又知根底的人帮衬。她举荐你,说你性子稳妥,手脚也麻利。墨荇院还有个缺,今日起,你便过去当差罢。”
芙云骇然抬头,一双眸子因惊愕睁得圆圆的,全然忘了规矩般看向老夫人,又看向一旁神色温和的宋清芜。
这般失态,顿令老夫人蹙起眉头。
不待老夫人发作,宋清芜已柔声接过话头:“芙云,莫慌。不过是暂借你来帮我些时日,打理琐事。待你们姑娘回府,我自然完完整整送你回去,难道还能强留你不成?”她笑语盈盈,眼神却不容置疑。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芙云脸上血色褪尽,迅速垂眼掩去惊疑,低哑应道:“是……奴婢遵命。”
老夫人面色稍霁,宋清芜亦浅浅一笑,仿佛只是安排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芙云魂不守舍地退出荣安堂,凛冽寒风扑面而来,激得她一个冷颤。大姑娘此举是何意?当真只是缺人使唤?她不敢深想,只觉此事蹊跷。她慢吞吞回到栖蝉院,麻木地收拾几件日常衣物,心头仿佛压了一块沉冰。
……
陈大、宋忠一行即将驶出城门,赶往玉泉山。
岫云居内,地龙烧得正旺,冷松清香融融化开,却驱不散室内沉凝之气。
江遇临窗而立,一身天青色常服,周身透着清冷。他抬手支开一道窗缝,冷风瞬间涌入,卷动他胸前未系严的襟口。窗外,山峦覆于皑皑白雪之下,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层叠山影,落向山脚那处庄院。
卫寻无声现身,垂首禀报:“主子,隐溪庄传来消息。宋三姑娘病体稍愈,已能起身理事。她身边新来的那个叫刘大花的粗使丫鬟,行迹有些可疑,近日常在庄外徘徊,似在留意苏元的动向,亦曾试图接近咱们这处、并往鹰嘴崖附近窥探。”
江遇指间捻着一枚棋子,并未回头,只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卫寻稍顿,继续道:“此外,宋府车夫陈大前日深夜冒雪返京,今日拂晓,宋府便派出一队家丁,由宋忠率领,押送数车年货往玉泉山来了,明为送年货,实为增援护卫。”
江遇捻动的手指微微一顿。
宋忠?宋鄞那老匹夫,竟将这条从不离巢的老狗都派出来了?如此阵仗,绝不止为一个贪墨逼死人命的庄头。看来,宋清徵那封信所透露的,远比他预想的要多。
他不禁想起鹰嘴崖下那几处匆忙掩盖的新土,想起那日她仰起脸时眼中的倔色。这女子,果然一刻都不肯安分。她不仅窥破秘密,更毫不犹豫地将此事抛回京城,也抛到了他的面前。
杀意,再次盘踞心头。她知道得太多,且聪明得令人忌惮。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在宋忠抵达之前,让她彻底消失在玉泉山的风雪中。
然而——
崖顶刺目雪光下,那张被迫仰起的苍白侧脸,那双濒临绝境却燃着炽焰的眸子,猛地撞入脑海,与记忆深处另一张温婉面容,再次重叠……
他终是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戾气强行压下。
“宫里那边,查得如何了?”他转而问起另一事。
卫寻心神一凛,禀道:“正要回禀主子。我们的人查阅旧档,又访了几位荣养老宫人,确有一桩旧事。”
他略作停顿:“已故的宋大夫人郑氏,亦即宋三姑娘生母,其娘家与沈家曾是通家之好。郑氏未出阁时,与夫人……情同姐妹,二人皆擅丹青,时常一同赏画作画。当年郭嬷嬷也曾说过,夫人初入宫那段最难熬的时日里,曾对着一幅宋大夫人所赠的画作,暗自垂泪良久……”
闺中密友……一同作画赏画……
江遇猛地转身,眼底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震动。若果真如此,那关于母亲、关于外祖家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往事,或许真能从宋清徵身上寻到线索?
那么,太子近日反常的关切,几次三番的打听,是否也源于窥破了这层联系?
纷乱线索与陈年旧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令他不得不再次犹豫。
杀她?
若她只是宋家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杀了便杀了。
可她身上,却缠绕着母亲的影子,甚至可能承载着母亲生前一段不为人知的温暖时光。毁了她,仿佛便是亲手抹去了母亲存在过的又一缕微光。
更何况,太子那边……若她真是太子用以寄托对母亲情感的“影子”,动了她,便是公然与东宫为难。
江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波澜已被压下。
“鹰嘴崖那边,处理得如何了?”他问,声音已恢复一贯冷定。
“已加派人手清理现场,所有痕迹皆已掩埋。只是……”卫寻语气略显迟疑,“前两日风雪太大,又有几处新塌陷,恐难完全恢复原状。若遇精通地质矿脉之人细查,难保不会看出端倪。”
江遇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这意味着风险仍未消除。宋忠那只老狗,眼光毒辣,经验老到,可不是李茂才那等蠢货。
“知道了。”他挥手,“继续盯着庄子和宋忠的动向。宫里那边,深挖下去。”
“是。”卫寻领命,仍迟疑一瞬,“主子,那宋三姑娘那边……”
江遇沉默片刻,窗外雪光映照着他冷硬的侧脸。
“暂不必动她。”他终于开口,字字透寒,“看紧她。我倒要看看,得了援手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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