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以不见叶落，拒绝秋天的来临呢？
面对这个问题，白龙没有犹豫就做出了选择。
他早知会与千寻有一场死别，却不曾想白煦过隙，时间已经转瞬。再早有准备，在真到亲耳听千寻主动提及死亡那刻，白龙还是心头一颤，下意识扭过了头，不愿直面那句近似呓语的问话。
人死后会去彼岸。这是他所能回答的全部。
可迷雾的那一边，到底通往哪里？多年来，他为此拜访过很多神明，也观察过很多人类，也依然没能得到答案。
于是他便干脆自己去看。
不是人类，没有死亡，没办法踏上那座桥，白龙就化了原身，一头扎进了河川上狂烈的风里。
倒是有点像当初在油屋时的情形了——从重伤醒来，得知千寻为了他去找钱婆婆时满心焦急担忧，化了龙形，也不管后果，浮空而去，恨不得下一秒就出现在她身边。
他当初这样做了，现在也依然会这么做。
狂风里没有声音，简直像另一个世界了，而两岸的风景光速后退，怎么也触摸不及。
白龙有办法离开，但那一刻也生了自毁心：倘若真的要和千寻永别，还不如陪她到这河川后，也就此也断命算了。
这个想法只出现一刹，就被白龙自己否决了。
要让千寻知道，指不准会气到怎么样。
而他一点也不希望她不开心。
这趟探索也无果，白龙闭眼，念咒把自己从狂风中解放出来，又回到了岸上。
“琥珀主大人…？”身后忽然传来惊讶的声音。
白龙回过头，看见一位白发老翁立于岸边，刚准备过桥的模样。
他也很快认出来，眼前的人，是从前琥珀川附近的住户，受祖辈影响，即便河川被填许久，也依然一直参拜着他。
那孩子年少曾发过一场大烧，怎么也好不了，受其祖辈恳切祈祷，白龙午夜入梦，去为其解疾过。
那时梦里，他们见过一面。
这大概也是会被认出来的原因。
“没想到在彻底离世前，能再见上琥珀主大人一面。”老翁颤颤巍巍地把双手托合背抵额头，朝白龙参拜了一下。
白龙本就为解决所谓死别而来，更是为眼前人面容与记忆中的稚嫩孩童差异所震，他快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晃晃的老翁。
“上一次与大人相见，还是七八岁，而如今，老身都七十八岁了。”老翁没想到白龙会来扶自己，抖了一抖，但惊讶过后，望着眼前人虽身形拔长，但眉眼里神色近百年如一日的淡漠，反而满腔感慨。
“你已经……”白龙欲言又止，人类出现在这，其实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老翁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好像比起再见到白龙，死亡只是什么很寻常的事情。
“原本以为我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的事情了，但是现在看来，还是有的。”老翁站直，小心地让开白龙的手。
白龙心中滋味复杂地把手收回来，他看着老翁，没有出声，十分耐心等着下文。
老翁转头看了一眼那湍急的河川，那混浊瞳孔也翻涌过水流。
“能与琥珀主大人相见两次，此生该是无憾。可到底还是希望，能亲眼见一次奶奶口中流水如云的琥珀川啊。”
都说人生在世，生死有命，但难免有无缘之事——现下跳脱尘世，到忘川彼岸要去往彼方，连执念都要留不下。
怎能无缘到这个地步呢？
老翁望着望着，竟是情难自禁，掩面而泣。
白龙是河川之主，水流本就极其容易沾染万物情感，所以他虽然生性淡漠，却能懂人的七情六欲。
可即便如此，他此刻也为那眼泪所惊疑，所谓遗憾，原能爆发这样大的悲伤。
那千寻呢？
到那时她来到这里，会不会也如此，触目感怀，然后蓦然流下泪来呢？
彼岸无路回首，他也无法为她拭去眼泪。
倘若真的寻觅不到与她死后重逢的办法，是不是应该抓紧时间，和她不留遗憾地度过接下来每一天更好呢？
目送老翁踏过长桥去到彼岸，那道佝偻身影被浓雾吞没也不过又一眨眼间。白龙没再多停留，归心似箭，驱使着他马上踏上了回家的路。
都说叶落知秋，秋去冬来。
而在担忧或期待冬天来临前，人们总是忘记，最先拥抱落叶的，是秋不是冬。
从彼岸回到人间的路程，并不会因为白龙急切的心情就缩短，当他回到家时，已经是午夜将近了。
客厅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大概是千寻为他留的。
他走过去关灯，一低头就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小摊半枯落叶。白龙认出来这来自栽在他们庭院的那棵树，大概是因为秋季的来临，枝叶开始凋落了。
就在白龙盯着那叶子思索那几秒，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反应很快地回过头，与出现在门廊边的千寻对上了视线。
“欢迎回来，今天也辛苦啦。”千寻似乎并不打算多过问白龙今天如此晚归的原因，反而朝着他的位置，也看了桌上的叶子几眼。
“今天我在院子里晒太阳，有几片落到身上，就顺手带进来放着了。”她解释了两句，就招呼起白龙赶紧先去洗漱。
白龙感到些许违和，但顾不上细想，只是搭上千寻伸出来的手，被她带着来到浴室。
“我一直用魔法温着水，衣服也放在架子上啦。今天也辛苦了，请先好好沐浴吧。”
话语像石头滚落一样急促，千寻把白龙推进浴室，就拉上门匆匆离开了。
简直像落荒而逃。
白龙冒出这样的想法，又看了一眼魔法温着的洗澡水。按平时千寻洗漱的时间，花魔法维持几个小时的水温，对魔力消耗会很大，之前也没有这个习惯……
一切都很违和。
手伸进水里，还能感受到来自千寻的魔力，丝丝缕缕从温暖的水中传递到他的掌心。
他闭上眼，听到了其中眼泪的声音。
那眼泪的主人此刻正在不远处的房间床榻之上，一坐下来，千寻又有些晃神。
白日复杂的思绪入了夜只会更加躁动。在白龙回家之前，她思考了很多种和他分享自己那个梦的方式，可当门真的被推开，自己循着声离开房间去迎接时，一个对视就把所有话语都抹杀，只剩哑然。
那双眼眸数十年如一日，望进去就好似游入一片绿色海洋。明明是她早习惯了的事情，可当生命迎来倒计时，再难去保持平常心，连同那习惯的事物也都变得沉重，看一眼就要落下泪来。
她要怎么对着那样一双眼睛，那样一个人，去说自己的生命即将来到尽头了呢。
门外响起脚步声，把千寻的思绪惊回了神，
她赶紧爬上床，背对着门侧躺好，作出一番要入睡的姿态。
看见她闭着眼，原本还有些疑问想说的白龙也放弃了这个打算，只是坐上床，在拉灭灯的同时，轻声说了声晚安明天见。
[假如我们没有明天，今夜要以什么道别？]
从重逢起，便成为晚安语的“明天见”，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夜晚，也终于被抓住不足，要被埋怨了。
没有灯光的房间一片黑，千寻睁开眼，翻过身接着窗户透进的昏暗月光端详起白龙。白龙已经闭上眼，那片绿海潜伏入了夜里，吸引人的就变成了睫毛垂落在眼睑下起伏的影子，她看的入神，顺着心意就落了个吻到那。
白龙似乎并不意外她还醒着，感受到她的动作就伸手去揽她的腰，把人拉的靠近自己一些。
她没说晚安，也没回应白龙的那句“明天见”，而是自顾自地把头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也听不清语气，没头没脑就问出了刚刚浮现在心里的那个问题。
然后她察觉到白龙胸腔里的心跳似乎都因为这个问题停拍了一下。
“……还不到时候。”白龙的下颌轻轻抵在千寻的额头上，语气竟然像耍脾气的小孩一样，带着明显的不满，抗拒了回答。
“早点想好不好吗？”千寻也伸出手，虚虚搭在白龙头上，要较劲似的地揉了揉。
“可明天见就很好。”白龙少见的固执，只不过行动倒是和言语相反，顺从地把头往千寻掌心贴了贴。
白龙的逃避态度太果断，反而叫千寻一下子回想起来，白日那个魔法最后他站在门口，安静望着自己背影的那个悲伤眼神。
那份对于白龙可能一直选择自己背负着“最后一天相见”的悲伤的愧疚与心疼又刺痛起来，远远超过坦白带来的那份沉重。
“我们聊聊吧。”千寻还是选择由自己来捅破最后这层窗户纸，“关于死亡，关于彼岸。”
这句话落下，白龙就不动了，安静的好像睡着了——可千寻能感受到紧靠着的胸腔里那颗跳动剧烈的心脏，诚实传达了主人的情绪。
“其实白龙从很久之前就有所准备了吧，毕竟人类的寿命实在是太短了。”真的摊开了讲，千寻反而远比自己想的要平静，甚至起了逗人的念头，“什么时候开始，要偷偷在门口看我一会再走呢？”
“怎么……”白龙果然讶异地发出了声音，没能继续保持沉默。
但那被戳穿的小错愕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白龙的语气就又沉了下去：“可即便早有准备，我也没能真正做到什么。”
“就算这样，我也很心疼啊。”千寻的手往下，结结实实落到白龙腰上，再一拉，变成了一个拥抱。
拥抱，是多么毫无保留的接触，彼此的体温在肌肤相贴中交融着，连胸腔里传出的心跳声都共鸣。而千寻就在这个拥抱中，清晰感受到白龙那平稳的呼吸和温暖的气息。
她再也没办法掩饰自己的悲伤，只能把头朝他胸口靠的更近了些，然后像今天多次所做那样，压抑着声音哭泣起来。
“要是我死了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你都这么努力想留住我，我绝对会很遗憾很遗憾的。”
“想要两个人一直在一起的，怎么会只有白龙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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