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才不会在外冶游!”
燕冬一箭射断玄袍青年高举在半空的彩穗铜钱,疾风精准未伤皮毛,引得一片喝彩。他将黑漆弓掷回弓囊,没了兴致,愤愤地,“是谁信口雌黄瞎编排?我非撕了他的嘴不可!”
对方还没答话,玄袍青年先自百步外骑马驰来,嚷着薅燕冬的马尾,“我招你了?吓我一跳!”
燕冬仰腰躲过,忧心地把人瞧着,“亏你还是个习武的,好不经吓,近来多有懈怠吧?这可不行,等侯二哥岁假归京,我得请他多多督促你。”
侯翼果然瞬间垮脸。
侯三公子常和老子在家蹿房掀瓦,对那位克弟千里之外的兄长却十分敬畏,是小时候被揍多了屁股的缘故。为此他常对同样顶着长兄淫威长大的燕冬纳闷:咱俩明明是一对排排跪挨戒尺哇哇叫着长大的难兄难弟,你小子被揍屁股的次数不比我少,怎么见了“刽子手”不打哆嗦反笑得比蜜饯果子还甜?别是生来欠揍吧?
同人不同命啊,燕冬沾沾自喜,他和大哥兄友弟恭,羡煞旁人!
眼下二人一个笑容纯善一个眼冒火星,眼看又要化身一对乌眼鸡当场互啄三百回合,坐在场外饮茶的人忍不住先笑了一声。
这下可好,燕冬当即勒转马头,胯|下的神骏生了双横瞳玉石眼,同主人一齐瞪向那人。
马场外搭着木棚,外缀梅枝内设清供,颇为雅致,此时里头站的都是鱼照影的人。鱼二公子枕着梨木交椅,晃着雪竹扇面,一双柳叶眼好似生来带笑,平日多风情。
“笑,”燕冬龇出一口糯米白牙,“坏我大哥名声,等他办差回来,一准收拾你们!”
侯翼叫屈,“和我有半文钱的干系!你迁怒我就算了,现下还要连坐?”
鱼照影也连忙喊冤,“燕小公子明鉴!燕大哥在黔州办差时夜入花楼,约莫一个时辰才出来,还换了身衣裳——这消息跟我可没关系,是我从奚望那儿听来的,他昨儿个从黔州回来了。”
奚望是五皇子的亲信,对外说话做事都是照主子的意思,五皇子与燕冬自然不如他们仨亲厚,但也是自小玩到大的,哪能不知燕冬是个护兄狂魔?何况燕颂位高权重、深得圣心,当朝皇子向来对他客气有加,事关名声,奚望于公于私都不敢瞎编排。
否则鱼照影也不敢同燕冬说。
燕冬心领神会,心里不禁有点打鼓,莫非大哥真是岁数到了,思春了?他不安地搓着缰绳,转念又找茬似的质疑,“奚望又不同大哥一起办差,怎么对大哥的行踪这么清楚?”
“阎王爷的行踪,谁不关心?打燕大哥出门,飞书暗哨就满地飞啦。”鱼照影说,“再说奚望是黔州人,每年这时候都要回去祭坟,同在黔州碰上了也不足为奇。他既然敢漏风,想来心中没鬼。”
燕冬陷入沉默,蹙眉耷耳,怏怏不乐。
见状,侯翼心中那簇想把燕冬瓜种进土里的火苗就暂时熄了,转而安抚道:“这事儿指定有误会,燕大哥自来端方克己,怎么可能急色到去花楼解馋的地步?真那么饿,不如吃常春春,俊秀懂事还安全,不比外面的好?”
燕冬挺郑重地点了下头,谣言不可信,旋即反应过来这臭猴方才说了什么鬼话,伸腿就是一脚,“我大哥又不好龙阳!况且他和春春是正经主从,你当谁都像那谁吗!”
侯翼撅臀躲过无影脚,笑嘻嘻地往棚里瞥了一眼。
鱼照影好奇,“‘那谁’是谁?”
燕冬喵了眼站在鱼照影身后的小辫儿亲卫,做了个“羞羞”的表情,冷漠地说:“谁知道呢。”
那对不清白的主仆毫不避讳地笑起来,坐着的眼神暧|昧,站着的目光揶揄,反倒让燕冬莫名不自在。
“你们……哼!”他决定和姓鱼的割席。
草泥沾鞋,马场飞尘,燕冬翻身下马,扭头噔噔噔地去厢房更衣了。
廊下的侍从将御冬的红梅厚布帘放下,跟着进屋伺候。
屋里用的是打伽南阁进的梅蕊香,那是京城最好的制香坊,传统香料应有尽有,奇香私香也能风靡一时、有价无市,随便开一罐都挑不出错来。可今天的嘛,燕冬嗅了嗅,说:“浓了。”
侍从跪在燕冬身前帮他系腰带,闻言手抖了一下,慌忙赔罪。香没问题,那就是侍香的没做好。
这人眼生,燕冬随口道:“新来的?”
“回小公子的话,小人是两月前来庄里做事的,有不周到的地方,万请小公子恕罪。”侍从脸色发白。
燕冬对家仆宽容,到了外头也没有苛责谁的心思,只说:“平日来这儿跑马的,难伺候的可多。”
譬如贺小伯爷,上月来的时候只因茶冷了些,就将奉茶的打得血渍呼啦撵了出去。侍从明白燕冬在提醒自己,忙扯唇露出个感激的笑来。
燕冬换了双干净的长靴,打帘出去了。
侯翼正蹲在鱼照影椅子旁啃甘蔗,燕冬走过去说:“我出来的时候娘亲说夜里约莫又要落雪,你俩记得早点回,我先去御医院接阿姐回家旬休了。”
程庄是京城有名的马场,他们平日常来跑马。这儿是文华侯府的产业,庄主是鱼家的家生子,私下是鱼照影的人,算半个自家地盘,是以燕冬和侯翼偶尔就懒得带随从了。见燕冬这会儿子还要去皇城,怕他路上没个差遣的,鱼照影便说:“我让人送你?”
燕冬说不用,转身走了。
马已经被马倌牵到了场外,燕冬上前摸摸马颈,贴着脑袋蹭了蹭,胡萝卜许是等得无聊了,没有像平日那样晃脑袋回应。他心里有事,也没多想,打马就走了。
燕冬独自溜达下山,雨雪后的桃溪山云雾缭绕,灰蒙蒙的,不甚明朗。
“寻花问柳,倚玉偎香,”燕冬盘腿坐在马背上,眼神放空,自言自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燕颂自小就是同辈第一流,“别人家的孩子”,不知被多少朝臣拿回家鞭策打击过自家孩子,一度被迫沦为同辈中的“阎王爷”,一出现就是索命来的。
燕世子读书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年年魁首,在雍京常宁县县学读书时还做了助教和学录,算是小小年纪就步入了官场。从国子学被钦点入仕后更是身负重任,如今已身兼审刑院使、刑部侍郎、文书房行走等要职,还要教六皇子读书,少有机会参加各种赏花宴踏青游从而与某位品貌不俗的小姐相识相知,且他禁欲克制得比宫里的宦官还要干净利落,历来是不近美色,清白一身。
因此如今大家谈起燕世子,只说他样样都好,唯有一桩落后于人,就是婚姻大事。
——诚然,燕冬赞同不了一点儿,他大哥凭什么非要成亲?一个个儿这么喜欢成亲,自己多和离几次嘛,整天盯着别人家做什么?
总之行情再好,老板不开张,买家蜂拥垂涎三尺也瞧不见红布下的宝贝。记事以来,燕冬都数不清燕颂拒了多少门亲,但有一桩记忆犹新——
去年暮春,承安帝微服到燕国公府时问了一嘴:落花有意,流水有情否?
“花”指的是荣安,大雍唯一的公主,金枝玉叶,很得圣宠。但不确定燕颂是半点不中意还是位极人臣的欲望力压了做皇家赘婿,总之他说了否,好在承安帝只是随口一说,笑笑就罢。
彼时燕冬带着六皇子那个小不点坐在亭檐上做小弓,跟着心一提,又跟着心一松。
六皇子挤着燕冬的胳膊,小声说:“冬冬,你笑得好猖狂。”
他确实笑了。
荣华聪慧端方,生得也如瑶池仙女一般,这样好的姑娘都不能让燕颂动心,燕冬惊讶又纳闷,更多的却是庆幸。
弟弟不想让长兄宜家宜室,没道理,说出去人家要说这是个不懂事的坏弟弟,燕冬也说不出来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在那君臣一问一答间,他想起了承安十八年燕颂被人围杀重伤、卧伤在床时凝视他的那双眼睛,一双神光风流的凤眼,平日孤高如皎月的清光破碎,满当当地只装了个他。
自小到大,燕冬没见过燕颂这样看别人,这是独属于他的珍宝,除非剜心丧命,否则不容觊觎。
于是彼时心潮起伏,暗涌难退,只有一个念头如游鱼,莽撞直接地跃出水面。
——那双眼睛要一直、只能满当当地装着他。
燕颂本也没想娶妻生子,所以燕冬觉得自己不算自私,何况燕颂对他有教养之恩,那给燕颂养老送终的责任自然该他来担,不劳烦别人。
马嘶声打断了聊以□□的燕冬,他陡然回神,下意识地勒紧缰绳伸腿踩蹬俯身下压,才没被突然扬蹄的胡萝卜甩下去。可不等他揍胡萝卜的屁股,马便往边上狂奔而去——那是山崖!
老马识途,家驹护主,电光石火间,燕冬骤然想起那个眼生的侍从和胡萝卜先前打蔫儿的样子。
有人要害他!
燕冬心里一凛,试图御马不成,立刻翻身落地,右臂挟鞍,脚下顺马狂奔几步。他平日拉弓多,臂力很好,竭力咬牙竟将疯马拽回两步。
前蹄在崖边堪堪停住,激起一片土石,它们坠在崖底没有声音,燕冬却听得浑身冷汗。
“胡萝卜!”他在慌神间嘶吼,理智在权衡利弊,感情却不容许他放弃和他一起长大的马儿。
疯癫狂怒的马转过头,湖水般晶莹的眼睛一片赤红,燕冬心中一寒,试图再挤出更多力气,脚下冷不丁地一晃,却是突然浑身软绵,头脑晕眩。
只这一瞬间的松懈,马和人一起滚落山崖。
身体急速下坠,耳边风声尖锐,一人一马重重地砸断树干,摔在崖底。
燕冬从胡萝卜身上滚下来,五脏六腑和骨头同时爆发出剧烈碎响,他喉咙收缩,猛地喷出一口血。
胡萝卜没有发出声响,连风声都诡异地消失了。
燕冬浑身剧痛,五感混沌,爬不起来了。他竭力缩回右手,灰暗的眼前终于出现一点颜色,是他戴在次指上的红玉指环,去年生辰时燕颂亲手打给他的,上面刻着一对雕花春燕。
燕冬茫然地咬住指环,含糊不清地哭喃道:“哥哥救我……”
沉缓的跺地声自身后迫塞而来,紧接着小腿被什么踩了一下,好似在试探他的死活。燕冬鼻翼翕动,哽咽喘息,却怎么都爬不动,下一瞬,小腿被尖利的兽齿撕裂——
“啊!”
燕冬猛地坐起,喘息不止。
“公子?!”守夜的来不及穿鞋,抓起夜灯穿过月洞门博古架,“您怎么了?”
燕冬没说话,常青青心里急,斗胆提灯一照——夜灯朦胧,那双琥珀眼泪水涟涟,混杂着淋漓冷汗,整张脸像被浸湿揉烂的白布,散发着惊恐迷茫的气味。
常青青心里一跳,提灯的手抖了抖,烛光一线,在燕冬苍白的脸上折出斑驳胧光,卷长湿润的羽睫颤了颤,怔怔地看向他。
“外面……”喉口好似糊了血,燕冬使劲吞咽了一下,“下雪了吗?”
“约莫半个时辰前开始下的,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去年稍晚,这都冬月下旬了。”常青青掖好被子,关心道,“冷不冷?”
燕冬摇头,想了想又问:“傍晚我睡着后,那俩有来找我吗?”
“您三位真是心有灵犀!鱼二公子让人来传了话,说过几日天气好些,就请您上程庄跑马,侯三公子新编了串彩穗铜钱,就等着您去百步穿杨了。但今夜下雪了,不知哪天才会停……公子?”
燕冬攥紧锦被,胸口起伏,指骨因为用力突出,常青青看得惊心吊胆,忙道:“我去叫胡大夫来好不好?”
燕冬的目光掠过常青青担忧的脸,落在对窗,雪月交映,亮如白昼。
“青青,我想看雪。”他说。
“欸。”常青青将夜灯挂在床前的花梨莲花灯架上,拿裘衣把燕冬裹严实,转身去开了一扇窗。
雪落云起,飞花入户。
廊外的细竹落得满身碎琼,一旁吊垂下来的两枝红山茶艳丽绚烂,开得正好。只是雪夜风大,摧折了一朵小的,它落在雪竹上,颤栗难安,摇摇欲坠。
“大哥,”燕冬惶惶不安,“你什么时候回来?”
风雪摧迫,红花被卷入雪中,几经飞旋隐入雪夜,茫茫不知归处。
*
夜色凄冷,点点杨花,冷白修洁的手伸出菱格半窗,接住了从墙头坠落的红山茶。
风雪打湿了平整熨帖的天缥色宽袖,向来喜净的大人将山茶轻拢入掌心,以指相覆,不紧不慢地收了回来——原来大人也是惜花之人。绯袍官员在心中默记了一笔,寻思年节将至,要不要搜罗一株好山茶孝敬上去?
“大人,”审刑院的人入内禀报,“人抓到了。”
粗布棉袍、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被押了进来,不等人说,这人“砰”地跪地磕头,“世子——”
“大人奉旨办差,改唤官称!”绯袍官员喝止。
陈臻一哆嗦,立刻唤了声“燕大人”。
“陈知州,敢做不敢认啊,”绯袍官员用刀柄敲了敲陈臻的脸,啪啪响,“咱们从黔州跑到你这儿来,一路累得很。你倒好,跑到狗洞里窝着,害咱们好找不说,你也不嫌掉价!”
“任主簿说笑了,作死和怕死也不冲突,不冲突。”陈臻向燕颂哐哐磕头,额颅剧痛也不敢停,“但下官已然知错了,求燕大人饶命!”
“侵吞公款,聚敛私财,谋财害命,畏罪潜逃——陈知州功迹卓著,我是慕名而来。”燕颂勾了下花瓣,触感丝滑柔腻,像少年的脸颊。他便笑了笑,“年底了,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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