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轻轻抬起，解开了白色素纱斗篷的系带，缓慢的褪下了纱斗篷，手臂微微外扩，任由纱斗篷自她的双肩滑落。
她将它提着领缘拎起然后对折，毫不吝惜的任由绮丽的大片菊花刺绣都皱成一团，然后将它塞到了寺人手中。
接过披风的寺人显然被她这一操作给整懵了，尤其是接触到比起他所接触到的所有面料更飘逸丝滑的纱斗篷本体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比起这个时代面料一贯的厚重、颜色深沉，湛沅汐所处的那个时代，面料多以轻盈绚丽为主。而她虽说经过昔年一灾无法习武，可这些年以五禽戏养身，早已无畏寒暑。故，更青睐于轻盈飘逸的面料；即便蒙毅的夫人张氏为她制作了些许的曲裾，她虽喜形制，却止步于面料的沉重。
“呵…”她还有心观察一番那浓妆艳抹的寺人，看着倒是年轻，可寺人因为阉割的问题，本就白净，若是单以外貌论人，却是不对的。
那寺人在她的观察中，更显尴尬，脸红的几乎和眼妆重合。
“重华…”旁边传来蒙毅略带无奈的催促声。
“…来了！”将视线自寺人身上挪开，她艰难的挪动着脚步，一步一步踩着黑色的、雕刻着古朴纹样的地板，向着中门大开的大殿走去。
那会是她的终点吗？她会经历什么？
前生为帝，即便疯狂如她，也没有打过如此没有把握的仗。
按她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在农作物、连弩都见效之后，她才会被秦王嬴政召见。
如此急促…甚至不待高产作物成熟就召见，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
师父说过：越是遇到危险的状况，即便心中揣揣不安，也要尽快真的下来。唯有冷静才能寻找到一线生机。
师父…你在哪里？嫋嫋想你了，嫋嫋需要你…
内心被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思念在无助中无声爆发出来了。
她紧扣在一起的双手隐藏在宽阔的广袖中。
精致的脸庞表情紧绷，再无笑意。可在仙姿绰约的妆容和发型的衬托下，却更似天人。
褪去了纱斗篷，浅橘色的内大袖上招摇的火红色枫叶刺绣在雾色的外大袖的映衬下若影若现，本是极其轻佻、艳丽的颜色，却在外大袖暗红色的衣缘、领缘的承托下更显庄重。同样暗红色织着团花纹的裙腰束在纤细的腰肢上，由鹅黄渐变至黄绿色的裙摆随着她缓慢向前的脚步，皱褶全开，其上精致刺绣的红、黄交错的枫叶，恍若真的流动在黄绿色泛着水纹的河水中。后片裙摆略有些长，逶迤在地，刺绣也更显清晰灵动。
一直尾随在她身后的两位郎中令卒止步于殿外，就回去复命了。
她抬脚，迈过了并不是很高的冰冷漆黑的门槛。
跟着蒙毅的脚步，她踏入了这个大秦帝权政中心。
面容平视着前方，视线下垂，定格于前方的黑色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地砖上，交叠在广袖间置于小腹之上的手指不知何时松了开，自然而惬意的交叠在一起。
犹如重温曾经少年时期面君那般，她迅速的进入了状态，注意力拉到了最高警戒线。
她暗自告诉自己：湛沅汐，过了这一关，你就离师父更近了一步！
一步…两步…五步…二十步……
蒙毅的脚步，停滞在宽阔的大殿的台阶之前。湛沅汐也随着他止住了脚步。
随着蒙毅的行礼，湛沅汐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弯腰如行云流水般行了一礼，同蒙毅一起口称：“拜见大王！”
万分感谢张氏，这些归功于张氏日常的教导。
而秦朝适用的礼仪，说到底却要比湛国的简单的多。
湛国所处的时代，因先朝礼乐崩坏，重塑后的礼仪制度，却要比之先前分的仔细复杂的多，每每都叫她头疼不已。
在距离秦王嬴政仅隔开两层台阶的大殿中央，低眉顺眼的湛沅汐行礼完毕，屏住呼吸等待着他发话。
秦王嬴政没有说话。
整个大殿静悄悄的，除却坐在御座上的秦王翻阅着竹简时发出的细微声音，连呼吸声都被压抑到了极致。
她和蒙毅，就着礼毕之后的站姿，静静地矗立在大殿中央。
随着时间的延长，湛沅汐原本集中的注意力也慢慢的放松了，加上前面有高大健壮的蒙毅挡着，她忍不住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周围的景象：黑色的大殿、黑色的台阶、黑色的围栏，以及台阶两侧雕刻着玄鸟纹的黑色石板…
一切都是黑色的…沉重的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视线停滞在两重台阶中间，再往上，动作未免太大。虽是好奇于秦王嬴政的长相，可初次觐见，尚且不知福祸，她还是保守一些为好！
竹简被放置在案几的声音响起，明明只过了几息间，湛沅汐却觉得分外难熬。
等待她的将会是怎么样的命运？
她不知道。
又将过回曾经那种颠沛流离、四处逃窜的生活吗？
她也不敢细想。
在这之前，还有个更贴近现实的问题。如果真到了那一步…
即便她轻功卓越，可要从肃穆庄重、守卫森严的咸阳宫逃出去，可能吗？躲进渊陵…哪里进去哪里出来，她这一辈子还不是会被困死在这里？
生平第一次，她有些棘手，完全没有头绪去应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抬起头来！”
终于等到秦王开口，心中恍若一块巨石落地。许是因为太过紧张，她甚至没有听出声音的异样。
来不及思考，顺着秦王的意思，她缓慢的仰起头，却在下一瞬视线定格，浅褐色的眼眸中央黑色的瞳孔因为惊吓过度而不自觉的放大。
那是——
熟悉到极点的称呼哽在了嗓子眼，她一动不动，宛若一座精致的玉雕，怔愣的看着他。
“怎的，舌头被猫儿吃掉了？”伴着带着些许调侃意味的话语，高台上，秦王嬴政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下了那两重台阶，走到了她身旁。
“…师父……”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当人真正站在面前，思绪繁杂，湛沅汐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该从哪里说起。
她目光恍惚的看向身侧高了足够她一个头的男人，他的身上还是极为熟悉的配色，玄色的上衣、浅红色的下裳，黑色织金的腰带勒出了有力消瘦的腰肢，重工织成的敝屣上，金黑交织勾勒出的玄鸟图案栩栩如生，恍若就要振翼翱翔。
再往上，是他俊美如昔、却要比昔日更显年轻的脸庞。
明明是棱角分明带着强势压迫感的长相，可偏生长得却又那么好看，单看那如画的眉眼，很容易让人忽略了他的侵略性。
她一时之间脑袋空空，也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是他吗？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不会惊醒之后，又是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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