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捎来一股馊味。
这是经年累月的汗水与积垢发酵出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源足有上百,且仍在向此处汇聚。
人是一种能凭预期驱使的动物。往日里,六匹高头大马,配着雪亮刀刃,只需一把炒米,一句“暂且活命”的许诺,便足以让几十个枯槁饥民温驯如羊,甚至驱使成百上千人甘为鱼肉。
然而,一旦有人能割开驮马背上鼓胀的米袋,甚至剖开马匹本身,这些眼珠泛绿的饥民便会骤然记起——这些来买人的,同样能变成吃的。
而且,不必等到遥不可及的买主,眼下全是现成的。
全是新鲜的。
不远处,折了腿的伤马痛苦喘息,失马的打手僵立当场,面颊肌肉不住抽搐。先前被她夺过一次坐骑的人牙头目喘着粗气赶到——却不敢再靠近。他将身子缩在两骑交错的阴影里,脖颈青筋暴突,冲着三个迟疑的手下嘶吼:
“焦三,姚大,老武,耳朵让鹰啄了?!没听见小郎君发话?!还不赶紧滚回来?!”
吼声未落,他看也不看那三个打手的动向,径自转向楚琛。脸上突然堆起层层褶皱,好像是要挤出个笑,僵在半途。顶着这副扭曲的皮相,他草草将双手在身前一错,又用力向外一推:
“不过一头驽马!小郎君既然看得上,尽管处置……不知郎君高姓大名?”
从“小子”、“贼子”荣升“郎君”,楚琛内心毫无波动。因为饿,也完全懒得嘲讽。她以余光留意着其余几人,挟着刀,依样画葫芦地草草一拱:
“显州,楚成。”
领头者目光如钩,狠狠钉在她握刀的手上。“显州……”他咂摸了一下,也不知品出了什么滋味,复又开口:“那马权当给郎君赔罪!只是鞍鞯……能否还给我等?”
“可以。”楚琛答得干脆,“拿吃的换。”
“米没了!”领头者断然道,“只有两块半豆糕,是我自家口粮。”
“你们必定带了别的干粮。噢,对了,”楚琛像是刚想起来。“带没带水?”
人牙头目的脸瞬间黑如锅底:“你……好汉想要几份?”
“全部。”
“郎君!”他声音陡然拔高,“我们要赶路的!”
“你们有路要赶,”楚琛偏示意,“我们也有路要赶。你的马,还在我这儿。”
这是实话。将她摔下的花马,此刻正漫无目的地站在不远处,正是她从他那抢到的那匹——
“我们卸它个蹄甲,不费事。”
马若失蹄,哪怕以后世医疗水平,都等同残废。因此,那匹还在痛苦嘶鸣的伤马,已注定归她所有,再添筹码全看这谈判。领头者死死瞪着她,堪称裂眦嚼齿。
“好!行!行!全凭郎君的意思!”他扭过头,冲手下咆哮:“都聋了?!水囊!干粮!拿来!”
头目一声喝骂,四个尚健全的打手忙不迭行动。那个被砍伤的一顿——此人原本背对楚琛,正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朝头领方向挪动,恰好行至半途。闻声,他茫然停步:
“大哥,我的不在我这儿。”
“没你的事!”领头者没好气地斥了一句,眼珠倏地一转,锁定了目标:“卢大!你去收了东西,呈给这位小郎君!”
楚琛陡然眯眼。
对方六人。此刻,这领头的,连同两个打手正面对着她——其中那持剑的像根木桩杵在原地,持刀的则紧随头领,将要向前。余下三人里,除了那个伤的正蹒跚着汇合同伴,另两个徒步的也将要反身。
人贩对饥民,如同鬣狗围猎角马群,遇到己方受伤减员的可能,它们会躲;但碰到机会,它们从不介意试试。
而此刻,她能孤身谈条件,不仅因对方不愿搏命,更因她身后起码聚拢了数百双饥饿的眼睛。
可就像纪录片里的角马群总会被驱散,要是他们之中突然有谁决定组个队列,来一波冲锋……
“慢着。”楚琛冷冷道,“东西扔地上,几位就不必亲自过来了。钱二,你去把他们要的卸了。”
钱二柱尚未反应,领头者却是一愕,继而反应过来,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小郎君不信我们?”
“非是不信,实属不敢。”楚琛坦然迎视,再次草草一拱手:“今日楚某所为,皆为饥饿所迫,多有得罪——多多担待。”
大约是她的表情和语气太诚恳,又或者她真的说中了某种隐秘谋划,领头者喉头一哽,瞪着她,脸色涨红,似乎就要说什么或是骂出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狠狠咽下一口气,嘶声喊道:“卢大!”
被点名的提刀打手勒缰回马,与领头者目光一触。随即,他缓缓转过头,视线投向楚琛。
明明隔着一段距离,这一眼也平淡无奇,甚至他们方才还有过短暂交锋,一股宛如腿边爬了只蟑螂的不适,瞬间窜过脊梁,直冲天灵盖!楚琛控制不住地捏紧刀柄,那中年打手却只朝她幅度极小地一颔首。
那股难以形容的不适感蓦地散去了,就同它出现时一样莫名其妙。打手解下鞍边水囊,又从腰间扯下一只瘪瘪的小皮袋,扬手一抛。
第一份物资到位。沉闷的噗响中,浮土被砸得微扬。很快,其余打手依样施为。水囊接连砸进土里,激起一小片黄尘。楚琛目光如刀:“退后。”
那骑马的打手卢大再次回首看向领头者。领头者冷笑着摆手:“退!小郎君可还有吩咐?”
楚琛没理他,兀自转向身后饥民群,抬高嗓门——
“谁去把水捡回来?”
围聚的饥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短暂僵持后,一个瘦小的身影迟疑地迈出一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待到第四和第五个时,这两人甚至小跑起来,仿佛怕被人抢了先。
楚琛一阵诧异。她本打算让钱二柱干完活再跑这两趟。反正她绝对不会自己近前去——即便这地界根本上不支持发波白斩鸡,可万一扎小人管用呢?
几只形态各异的水囊和几个瘪塌的小口袋,被主动出列的饥民带了回来。另一侧,钱二柱也终于卸完了马鞍、马衔、马镫等一堆马具。他倒还不算蠢到无可救药,无需提醒,便懂得将东西放在地上,还主动牵了那匹完好的马走到近前。
至此,双方算是将各自所索要的交割完毕,且再不想跟对方扯上更多瓜葛。人牙贩拢了自己人和收来的人,头也不回地向北而去。楚琛返身,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匹垂死的伤马上。
比起后世景区里那些膘肥体壮的同类,它显得瘦小许多。然而,与老鼠相比,这具濒死的、仍在痛苦抽搐的肉山,无疑是更符合传统认知的“食物”,也几乎明示着一场血肉盛宴。于是,它如同漩涡中心,吸引来了更多饥民。
他们先前站在她的身后,此刻,却已密密匝匝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人很多。
非常多。
方才与人贩子对峙,精神紧绷如满弦之弓,无暇他顾,也不敢分心。此刻松懈下来,她才悚然惊觉究竟聚拢了多少:仿佛地铁早晚高峰的所有乘客尽数倾泻于此,而她是洋葱最里的芯,所有饥民都绕着她,绕着那头伤马一层层、一圈圈包裹开,延展开。
最外层是没能挤近来的和健康条件差些的妇孺;稍内一层大多是原先站在河岸边的;最里一圈,则是那六个饥民——五个抱着水囊,一个是最初被她威胁入伙的钱二柱……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几乎所有人都在沉默地等待着她,无声地掂量着她。
冷风拂过,浮尘卷起,楚琛忽然意识到冷汗早已浸透内衫。
高烧似乎退了,但每块肌肉都像被砂纸反复打磨的齿轮,每个关节都在哀鸣。饥饿化作无形猛兽,尖牙楔进胃壁来回撕扯,涎水顺着肠子下淌……
再一次地,无比清晰地,楚琛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异乡。
自己,一个生长在繁荣中,从未亲历短缺与灾荒,只在屏幕中书页里见识过古代与战乱的人,还能走多远?活多久?这次靠莽和侥幸,算是蒙混过关了。下次呢?下下次呢?还接着拿命搏吗?
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混杂着对前路的忧虑,对未知的恐惧,气泡一样,慢悠悠地从心底深处浮起。但紧接着,针一般冰冷尖锐的现实刺破它们,也刺痛她——
时间有限。
不能沉湎过往,不能伤春悲秋。
还有人要救,必须在天黑之前!
“我……”
楚琛吐出一个字,又强行咬着牙定住神。她直了直原本就不曾躬过的腰腿,视线从远处收往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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