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清晨时分,第一声钟鸣缓缓穿透城郊外的寒雾,带着几分清冽的凉意。
“阿菱你快来,我这两个新绣的荷包式样哪个比较好?我瞧了半晌也挑不出,茉莉说你了解时下京中风靡的式样,你来帮我选选。”
红菱连忙应了一声,她站在摇摇欲坠的梯子上,抬手抹了把额前细密的汗珠,完全没有半分头牌花魁应有的清冷倨傲模样,反而十分爽朗利落。
她扯着嗓子对外面的人喊:“在呢。我把这面墙刷完就来。”
晨雾漫过长安北城郊的巷口,街边支起的面食小摊升起蒸腾热气,处处洋溢着人间喧嚣的幸福。
北郊这一带的市井生活气息很浓,不似京中大宅富贵,也不似西郊荒芜丛生,处于二者之间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这座稍显破旧的宅院便是她和天音楼中其他几位姑娘一同凑钱购置下来的,钱货银两一次付清,虽然地方不算宽敞,但足够她们几人居住,且位置很好。
无论何时何地,红菱一直坚定认为,既然打定主意说要重新开始,那便从头到脚都要改头换面,焕然一新,才能让人心里敞亮。
况且这些姑娘年纪轻轻,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不管从前怎样,只要现在愿意主动走出那个吃人的牢笼,未来依旧拥有无限可能。
但很快她就遇到了困难。
新修订的大梁律法上有言:凡祖辈隶属贱籍者,上至父母亲长,下至子女后代,皆需世代相承,从出生起便没入贱籍。
真是好恶心好卑劣的规则,将人生来就划分成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有些所谓的贱籍者攒一辈子钱也无法为后代脱离这个生来便带有的卑贱身份。
红菱对这条规则深恶痛绝,却也深知自己无法更改,不论是她还是温嘉懿,都不能冒着改变结局的风险去挑战一个封建时代的皇权。
在和温嘉懿商量带她们一起走之前,她也曾私下了解过,天音楼中的大多数女子皆是因父母出身贱籍而无辜遭祸,所以被迫进入此地卖艺服侍,族中之人并没有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错处,完全可以说是无妄之灾。
既是无妄之灾,那总要有人为她们站出来摇旗呐喊。
这个人是谁都可以,但她来到这里,那就是她。
后来天音楼被查封,红菱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又唯恐后患无穷,她将这些姑娘的卖身契一并从官府赎了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尽数烧毁。
火苗舔舐着纸边蔓延开来,最终化作通红的灰烬,凛冽的寒风卷走一地残渣碎屑,她许诺的誓言兑现,给予了她们传统意义上真正的自由之身。
呼出的白气融在灰蒙蒙的光影里,红菱收回思绪直起身,用力将最后一块墙面压平,指腹沾着湿冷的白灰。
然而安生时光没过片刻,屋内又传来阵阵惊慌失措的喊叫声:“阿菱!”
“阿菱你快来啊!!”
红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动怒,这是她自己要带出来的人。
她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如此反复数次才继续道:“等我一会,我先把这片墙涂好,你们先去找……”
“阿菱!这屋里有好大一只蟑螂!它窜到你的卧房里去了!”
“阿菱……”
原主之前身为头牌花魁,外人说她冷心冷情不好接近,原主脾气什么样她不知道,但她自认自己是个不太会生气的人,至少管理局的同事都没怎么见过她发火,说她总是以一副温和的笑面孔示人。
但此刻狭小的庭院内喊叫声此起彼伏,吵得人耳膜生疼,饶是她脾气这么好的人也实在忍无可忍。
红菱单手扶墙从梯子上跳下来,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在说什么,下意识道:“我说了这里还没忙完,你让蟑螂先等我一下行不行!”
“……”
“……”
等等。
蟑螂???
霎时间空气中一片死寂,红菱猛地反应过来,脸色骤变:“等一下!蟑螂?!我也害怕这个啊!快去找宁昭!!”
“宁昭!!!”
“救命啊宁昭!这里有一坨庞然大物在到处爬啊!”
“宁昭呢?!宁昭去哪儿了?!”
一只约莫有半个手掌那么大的蟑螂瞬间搅得屋内屋外全部乱作一团,茉莉双手环抱着柱子,吓得三下五除二窜到房梁上躲了起来,刚洗净的白衣上立刻蹭了一层灰黑的木头碎屑。
闻声,那位被唤作宁昭的粉衣女子扔下笔杆,她白皙的脸上沾了几滴黑色墨水,十分不耐烦地走过去。
“吵吵吵,又在吵什么?你们每天除了鸡猫子鬼叫以外能不能有点别的动静?看不见我在习字吗?”
她眸光冷冷一扫,只见众人互相安慰着抱在一起取暖,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可怜兮兮地缩在院内最里面的角落里不敢动弹。
宁昭伸手推门进去,目光微微一转,瞧见房梁上还趴着一个不要命的茉莉眨巴着眼睛看她,指着床榻道:“宁昭你总算来了!那里有大——蟑螂。”
宁昭没好气地骂了几句废物,提起粉色裙襦一把掀开被褥,接着利索地扯下纱帐裹住被单将蟑螂罩在里面,面无表情地一通乱踩。
“……”
“……”
在众人无比震惊的目光下,她终于停下动作,连纱帐带被单裹着不知道几只蟑螂的尸体一起扔到了外面,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干净利索。
“……”
茉莉目瞪口呆地顺着柱子滑了下来。
做完这一切,宁昭依旧冷着一张脸,她施施然坐回桌案前,目光复又凝在那几个歪七扭八的字上,提笔时的笔锋顿住,笔杆悬在宣纸上,墨汁顺笔尖晕开一小团浅痕,像极了屋中那盏被风吹得摇晃的烛灯。
她忽然想起在离开天音楼时,自己对红菱说的那些堪称恶意满满的话。
“自由是什么?你又凭什么这么说?像你这样的头牌花魁,自然有千万人等着求着为你赎身,让你拥有所谓的自由,而我们呢?我们有什么?”
“我们现在的生活就是最好的自由,有吃有穿,过得很好。不需要任何改变,更不需要你在这里假惺惺的装好人,说这些虚伪至极的话!”
“你以为把我们拉出这个地方,就自以为能成为我们的救世主吗?我告诉你,做梦!”
她想起茉莉站在她身边不停抹眼泪,泪眼婆娑地说自己除了跳舞和服侍人以外什么都不会,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大家不愿负担的累赘。
想起寒冷的冬夜,老鸨和掌事对她那些无休止的谩骂和斥责:“宁招婢,你个贱种,这辈子生是天音楼的人,死是天音楼的鬼,还试图想逃跑?我今日打死你,叫你今生今世都别想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转瞬之间,记忆里这些不可言说的痛苦、泪水、还有夹杂着无数苦难的声音尽数悄然湮灭,取而代之在她耳边的是舒朗开怀的女子笑声,如山间的清风朗月,驱散所有阴霾。
“宁昭你连蟑螂都不怕,简直就是我心里最能干的人。”
“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活!我决定今日把饭菜盛好了送到你嘴边!”
“宁昭,你还想看什么书?我这里还剩一些之前攒的积蓄,今日我也做一回老大,想要什么书我都给你买!”
耳畔的声音渐渐散去,宁昭想起上元节那一日,红菱紧紧拉住她的手往外走,直奔官府而去要为她们这些歌姬舞娘赎身,要烧毁那些价格高昂的卖身契。
她的眼神那样坚定不移,是她从前渴望成为却从未实现的模样。
红菱最终还是成功了,临走之前,官府的人叫住她们,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红菱姑娘,你做的这些有意义吗?”
他对她们的自救不屑一顾,甚至捧腹大笑起来:“你不会你以为自己在演绎一场救风尘的大戏吧。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又可悲的一群女人。”
话音落下,红菱回头冷声斥道:“我从来不会大言不惭地说我一定能拯救谁,更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救世主。”
“只是她们不幸来到这里,而我恰好可以带她们出去。”
仅此而已。
说完,她以完全凝视的姿态上下扫视了他几眼,面露鄙夷:“不过像你这样的男子,莫要说什么风尘不风尘,腰带解下来旁人都要问阁下是否净过身吧!”
“……”
思及此,宁昭没忍住笑出声,她现在勉强认同她的话,这样自由随心的生活,确实更好一点。
这种向上的自由,更令人钦羡,更令人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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