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热情洋溢的笑容比锅底灰还讨厌的时候,就证明接下来的事情必定不会太愉快。
沈云屏几乎在看到秦嵬脸上的表情的瞬间就已经有了拔腿走人的冲动。
“别呀,”秦嵬大跨步地走过来,“少爷要往哪里去?”
沈云屏的表情好似让狗踩了一脚,全凭体面人的本能撑着自己,不使语气过于难听:“我就算让人活剐了,也不会碰你手上的锅底灰一下。”
秦嵬笑道:“实在是误会,少爷不必碰我手上的灰。”
沈云屏表情一缓。
秦嵬:“怎能劳烦少爷亲自动手?自然是我来碰您。”
“那我就叫人把你活剐了,”沈云屏道,“再将你从我这儿赚的银子全都融了,给你打一个银牌位。”
说罢抬腿就要走得更远些,却听身后秦嵬幽幽叹了口气儿:“好吧,看来少爷是不打算在开城门前赶到渡风城了。”
沈云屏的脚步顿了顿。
“我倒是无所谓,”秦嵬又道,“无非是错过进城的最好时机,有了些被城门附近的商铺和官家人记住的风险,多了点惊动城内各路人的几率……”
“你何不说成是天塌了?”沈云屏立住了,转过头看他。
“暴露了行踪就难查到线索,查不到线索就难把头上的屎盆子摘掉,还会被人发现你我真的同行,实在不知‘穿一条裤子’的传闻又会变成什么样?”秦嵬一派自在地摆了摆手,又重复了一遍,“当然,我倒是无所谓。”
沈云屏站在原地,半晌开口:“厨房在哪里,锅在哪里?”
他自己去抹!
“这些技巧,我总比沈少爷要擅长得多。”秦嵬将一只手上的灰在另一只手背上随意地抹了抹,再露出来时,果然匀称自然地黑了一层,“难道少爷是嫌弃我的手粗糙刮人?”
不知怎的,沈云屏竟又想起梦里熊瞎子那双硌人又冰冷的手。
他莫名焦躁起来,面儿上却不显,沉声道:“你是真将我当冤大头了,钱你要赚,人你也要耍。”
秦嵬还要再说,却见沈云屏已冲他抬起手。
“我用的香膏比你用过的金疮药都多,但还是头回用锅底灰来擦。”沈云屏道。
秦嵬本只是过过嘴瘾,没想到沈云屏竟真让了步,不由也是一愣,但极快地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用香膏多总比用金疮药多要好些。”
等范遇尘牵着三匹托着行李的马出来,正瞧见自家楼主跟秦大侠立在客栈角落的屋檐下,离得极近。
俩人的手还交缠不清地混在一处!
他狠狠地揉了揉眼,险些大叫出声。
听得沈楼主极低的声音飘来:“你这手艺是哪儿学来的?”
“你要是像我一样三天两头跟踪和被跟踪,你也会自个儿琢磨出许多手艺。”秦嵬也小声回答。
秦嵬沾着锅底灰的手在沈云屏的手上灵巧抹过,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立即变了个模样,和身上粗布衣裳相称不少。
大叫被范遇尘咽下肚,他决定咬紧牙关也不插嘴。
当秦嵬的手接触而来的瞬间,沈云屏就已将昨夜的梦境又压在了最底层。
秦嵬满是茧子和老疤的手虽粗糙,却十分温暖,而且并不硌人。
沈云屏此前从未想过,他这样拿刀的手,竟然可以如此轻柔地做一件事情。
秦嵬一手五指轻托着沈云屏的掌心,另一只手则带着锅底灰自手背抚过,细致地将自己的五指夹着对方的指头,以便灰更均匀地覆盖在指缝内。
这动作他显然做过许多次,早已驾轻就熟,但依旧仔细认真。
两人离得极近,沈云屏难得见这有着野兽一般直觉的男人在自己跟前儿埋着头做事。
秦嵬垂着眼,睫毛虽不算长,却足够浓密,使得眼线好似刀锋般划开。
薄唇的色泽却与眉眼不同,浅淡的颜色使得唇畔惯有的懒散笑容有些轻佻,说话的声音也不紧不慢:“我先前只自己这么装扮过,你要白得多,或许有些不自然,好在混在人群里也瞧不清楚。”
常年在江湖上闯荡奔波,秦嵬是小麦似的肤色。
沈云屏满意地“嗯”了声,也不知是满意秦嵬“白得多”的肯定,还是满意现在看到的秦嵬低头的模样。
秦嵬拇指的指腹顶在沈云屏食指指尖儿,将一抹灰曾在上头,低声笑道:“少爷有菩萨心肠,善心很好,但善心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好。”
“哦?”沈云屏感觉到对方的指腹生了厚茧,还有割伤留下的老疤,实在算得上是伤痕累累。
“力气弱小的小叫花子,给些吃的就已够了,”秦嵬道,“给得银子越多,越容易被大叫花子惦记。抢钱倒还算轻的,命要是也没了,那可就亏大了。”
沈云屏心中微讶,没想到秦嵬这样眼高于顶、连白道那些世家名门都不放在眼里的人,竟然对街头巷尾泥垢般的叫花子的生活如此了解。
秦嵬抬眼看他:“况且乞丐很多,乞儿也很多,这样的好心只能管管皮子底下,后边儿的事儿都很难顾及。”
他话音刚落,便觉得拇指指腹传来异样之感。
沈云屏食指指甲意味不明地抠剐了一下他拇指指腹凸起的伤疤。
十指连心,那种奇异的触感顺着指腹直窜胸腔。
“给他们银子,自然是因为他们有守得住的能耐。”沈云屏微扬着头,目光自上而下地垂着看他,“你以为江判的那些眼线都是些什么人?”
他的语气里带着奚落,偏偏指尖并不躲避秦嵬的戏弄,反倒比秦嵬那轻飘的作弄更厉害。
秦嵬的身体和大脑短暂地发生了冲突,好在极快反应过来。
难怪江判那些所谓的眼线到现在为止还能正常运作,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因为这些眼线全都是立在你跟前儿都不会被人正视的底层“污垢”,甚至是孩子。
但说起来,已要靠着如此手段谋生的孩子,已不算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儿了。
“不愧是六路八方楼,”秦嵬由衷感叹,“即便是我也没认出那些乞儿竟然也是探子。”
沈云屏看着自己已大变样的两只手,满意微笑:“他们算不上楼中探子,说到底,又有谁规定只有探子才能提供消息?”
秦嵬哑口无言,见沈云屏看他一眼,那眼神儿里带着几分略胜一筹之后的神采,令他按下去的较劲儿之心又浮了起来。
“还未全弄好。”秦嵬笑道。
说完不等沈云屏反应,在范遇尘“哎呦”的叫声里,两手攥住沈云屏的手腕儿,快速地一抹。
只在摸到沈云屏的脉时略停顿一瞬,很快便已松开。
只这一瞬就已足够秦嵬确定,沈云屏的确没有多少内力。
“你别太放肆了!”范遇尘忍无可忍,“等会儿扣你工钱就老实了!”
秦嵬两手举起,做无辜状:“不过是做的更全面些,怎么又怪我?”继而又笑道,“沈少爷的手上,原来也是有些茧子的。”
沈云屏的目光从自己的手腕挪到秦嵬脸上,忽地笑了笑:“毕竟身处江湖,为自保,我也是练过一些兵器的,只是都没练出什么明堂。”
没想到他痛快地承认了,反倒令秦嵬微顿。
“何必这么小心,”沈云屏两手负于身后,笑眯眯道,“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些么?才做这一通花招。”
被戳破,秦嵬咳嗽一声,面色似尴尬似懊恼,装模作样地低头去拿自己立在身侧的长刀。
沈云屏将了一军的好心情刚冒了个苗头,却又感觉脸颊一热!
秦嵬闪电般直起身,尤带锅底灰的两手捧住了沈云屏的脸,拇指还不忘在他鼻梁一按,把所有灰都蹭在了他脸上。
再瞧秦大侠的表情,哪儿见得到半点儿局促,在沈云屏眼里只剩下狡诈阴险的笑!
沈云屏这十几年过得不说是风头无量,也算得上是无人敢惹,何曾想过有人竟敢把爪子按在自己脸上,还搓馒头似的挤了两下。
秦嵬上手的速度很快,窜走的速度更快,只剩下五雷轰顶的沈云屏和瞠目结舌的范遇尘呆愣在原地——这混账方才的尴尬全是装的!
“我知道沈少爷绝不可能让我在脸上来这一手,所以只好出此下策,烦劳少爷自个儿抹匀,咱们就能上路啦。”秦嵬已窜上了马背,笑得十分畅快。
随即用长刀一指范遇尘,又道:“另外,方才算什么?现在这才叫放肆。”
捉弄人是一件非常需要水平的事情。
开的玩笑太下作,便容易结仇,开的玩笑太轻巧,又显得无聊。非要把人耍得团团转、迷得失魂落魄又掏心挖肺,这才是沈云屏最喜欢的把戏。
因为只有被耍得乱转时,人才最容易放下戒备,也是最容易接近的时候。
沈云屏一贯做的不错,他最擅长这些手段,至少在接近秦嵬的这几天里,秦嵬数次在互相戏弄中败落下去,露出了破绽。
迄今为止,沈楼主自认在防范这些事儿上也颇有经验,与江湖上的魑魅魍魉都能打上几百回合的太极。
却没想到对秦嵬来说,捉弄人的要领是站在老虎头上拔毛!
这人才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有什么阴谋,他就是享受那种“你能拿我怎样”的快乐。
偏偏他还有这份嚣张的资本。
秦嵬跨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上扬的弧度显出他此刻心情的愉悦。
沈云屏却并未发火,短暂的震惊过后,他摸了摸脸,随后打了个响指。
这还是秦嵬头回见他做这动作,倒是有些江湖上纨绔子弟的味道。
旁边儿范遇尘没有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枚巴掌大的小铜镜递上。
沈云屏对着镜子细细看了看,又仿照着秦嵬的手法在脸上涂抹几下,脸色立即暗淡不少,两颊因灰抹得位置而显出几分凹陷之感。
这次轮到秦嵬心中惊讶,这少爷还真是学什么都快!
刚才跟他嘴上打着机锋,眼里观察着他的表情,竟然还能有空偷学他的手艺。
“也没什么难的。”沈云屏将铜镜一丢,范遇尘急忙接住,“看来下一次,你再没有耍我的机会了。”
秦嵬笑道:“都是为了行动方便,想必少爷不会同我计较。”
沈云屏并未如秦嵬预想那般发火,反而潇洒地翻身上马,对秦嵬柔声道:“你最好一直这样有用又有趣,若是有朝一日令我觉得没趣了,我就将你的牙齿全都打落,再让你跟血一道咽下肚里。”
他那张脸皎洁如玉,里头却裹着个血腥气儿十足的瓤子。
秦嵬还未接茬,沈云屏已策马向前。
范遇尘瞪了秦嵬一眼,也跟着上马,没好气儿道:“有用的秦大侠,咱们走吧?”
秦嵬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颇为委屈。
他虽是摸了沈楼主的手,又摸了沈楼主的脸,可各退一步来说,沈楼主也用脸摸了他的手啊。
确定了沈云屏的确并无武功,目的既已达到,秦嵬对所有人的态度就都宽容起来。
连带着看臊眉耷眼的范遇尘也很是顺眼,难得主动搭腔:“刚才沈少爷说那些小乞儿并非楼内暗桩,这是何意?”
范遇尘仿佛没听见一般。
“哎,”秦嵬叹气儿,“本想聊聊先前我在正盟时一些极私密的消息,你既不乐意也就罢了。”
范遇尘的耳根动了动。
秦嵬又道:“听说前朝剑客徐飞峡的佩剑‘松峰’的下落已有了眉目——”
“楼中暗桩,多是亲缘断绝之人,”范遇尘咳了一声,看看走在前头的沈云屏,见他并非出言阻止,便知道是默许了,这才道,“且要经过许多训练,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能耐和心性。”
秦嵬点了点头,范遇尘又道:“除了叫花子外,贩夫走卒都是最好的眼线,他们不必知道楼中的事情,只要将知道的消息和看到的事情告诉真正的百灵鸟就足够了。楼、咳,少爷年少时就常利用这些人查事情,他们在有钱有势的人眼里与物件儿无异,却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尽管已有此猜测,但秦嵬还是觉得有些微妙。他面儿照旧笑道:“这也不错,至少这些乞儿还有进八方楼当暗桩的机会。”
没想到范遇尘竟摇了摇头,低声道:“少爷从不轻易允许他们入楼。这些人本就大多只为糊口赚钱,真干这行,就有死的风险。”
秦嵬沉默。
“况且有的人尚且年幼,拿着楼里给的工费吃饱肚子,往后要是找到更合适的谋生路子,又何苦来趟江湖这趟浑水,难道我们过得很逍遥么?”范遇尘难得露出一丝苦笑,“只有真的走投无路,少爷才准许这些眼线投靠楼里。”
秦嵬握着马僵,思绪随着颠簸而起伏不定,竟想起年少时第一次摸到真的刀。
真刀比他平日里为了保命而挥舞的木棍不同,又冷又沉,极具杀意。
他年少时满心戾气,拿到真家伙,脑中一时竟只想把往日欺负他的人全都杀了。
让他摸刀的人却又将刀拿走,给了他脑袋一拳,说,我让你摸刀,是为了让你活着,而不是让你轻易左右别人生死。
秦嵬年少时并不太懂这话里的含义,心想人生在世本就你死我活,计较这些实在矫情。
等他和两个同伴靠着那一家三口一年里三五不时给的饭菜馒头吃饱了肚子,撑过了年少时最冷的一年的冬季,歪歪斜斜地长大了之后,他才慢慢儿地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他心中滋味微妙,先想到以前调查到的八方楼与自己所查数年之事的关联,又想到沈云屏命范遇尘送去巷子里的银子。
范遇尘旁边儿忍了又忍:“你说呀!”
“嗯?”秦嵬随意应声。
“徐飞峡的剑如今在何处?”
秦嵬回过神儿来,撂下一句:“在公孙世家的归器阁内。”
随即一夹马腹,极快地窜向前去,留下范遇尘张嘴骂道:“你这坑人钱财跟感情的王八!那地儿是我进得去的吗?!”
秦嵬耳聋得恰到好处,转瞬就已追上了沈云屏,与沈楼主联辔而行:“少爷还在生气?”
沈云屏漫不经心道:“难道你觉得做了会让我生气的事情?”
问题被反问回来,秦大侠难得哽了一下,不由笑道:“不要气了,你也没算吃亏。”
“我没吃亏吗?”沈云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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