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的秋天含混而短暂。寒潮一场接着一场,桐城眼见着就摧枯拉朽地凉了下去。
南边的城市没有暖气,屋里比屋外还冷。房东不肯装空调,紫毛给她们拉了个二手的来。
许冉饲养的壁虎在寒潮之后的某天夜里再也不动弹,万小琴说冻死了,许冉坚称它只是在冬眠。
十一月中的时候,谢存山的外婆早晨出去买菜,青苔石板地凝了过夜的霜气,她滑了一跤小腿骨折,被邻居送进了医院。谢存山是在送外卖的中途接到消息的,当晚他便从麻子家搬回登高巷,好看顾她。
外婆腿脚动弹不得,没法儿追着他跑,顶多念叨他几句,还是老生常谈,要他回去继续读书。
谢存山搬回去的那天邻居都探头瞧,说这谢家的小子还知道回家。
他对登高巷的感情复杂,这儿有他最温馨惬意的童年回忆,但随着母亲的陡然离世,最温馨的成了最可怖的。
他仍住在童年的阁楼房里,那里的一床一桌,老旧的坐式风扇,都是母亲少女时期用过的,自然地留给了他。
巷子里出租车进不来,外婆出院那天谢存山把她从巷口背回家,发现她变得好轻。
外婆是北方人,姓黄名艾玲,读过书,战乱的时候跟着父母逃来桐城。外婆一辈子精明泼辣强悍,服不得软,爱漂亮爱交际,头发焗得乌黑,她原先是烟草局生产线上的,退休后是街道腰鼓队的中坚力量。
外婆的衰老是从独女忽然出事后开始的。谢存山的母亲是登高巷最有出息的女儿,是黄艾玲心尖上的肉。
谢存山把她安在沙发上坐,又进进出出地烧水起炉子,像模像样地煮了碗鸡蛋肉丝面。
外婆说,“你这趟回了就别走了。你实在读不进书我也不逼你,你自己安生点找个事情做。再过几年我把你妈的房本给你,你安安心心找个好姑娘,成个家。”
谢存山没说话。
送外卖吹风,老屋子又潮,十一月底还未到,谢存山手上忽然生了冻疮,又痒又痛又肿,不堪其扰。许冉的手年年生冻疮,她经验十足,提醒谢存山涂药,抹护手霜,还特地买了点桑叶,嘱咐他泡水。
但谢存山天天在外面跑,总不见好。
后来许冉托紫毛从广州给他戴了副手套,头层牛皮,里头是厚厚的澳洲羊毛。谢存山喜欢得很,天天带,带着带着真的好了不少。
他现在还要照顾外婆,愈发忙,有时候送外卖结束得早一点,他就着急忙慌赶去路西法找许冉,两人见缝插针地在后门见一面,说说话。许冉喜欢吃甜的,他就给她带奶茶和蛋糕,他自己一口也不吃,看着她吃。
有时候张鑫也在,就在一旁抽烟调侃他们。
“你们以后办酒,我得坐主桌的。”张鑫总这样说。
他们两个人也不出去大吃大喝地约会了。
周末要是有时间他们就去莲花西路附近新开的金满地地下商业城遛弯儿,那里暖和,小吃便宜,从头走到尾人就饱了。那里还有很多新开的服装批发店,都是广州货。
许冉喜欢一家一家地看过去,详细地询问价格,观察质地,但是不买也不试,态度很坚决。
——她要攒钱早日把钱还给万小琴。
谢存山也在攒钱,一则为了吃穿住行,二则他想明年有时间带许冉去旅游。
有时候接吻的时候谢存山会捧着她的脸问她,“你爱我吗,许冉。”
许冉还是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觉得爱这个字好重,它意味着感情,也意味着责任,还代表着对未来的期待。
她会很诚实地回答,“我喜欢你,谢存山,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
十一月末是谢存山生日,两人说好了等许冉下了班,去麻子家吃蛋糕吹蜡烛。
等莎莎和一众美女们跳完舞,许冉就趁机也偷偷溜回了化妆间。
她把脸上的浓妆卸了,着急忙慌地套毛衣。蓝色毛衣胸前有个小熊,是一块补丁,王玉芬去年给她缝的。
她第一次提前开溜,很紧张。
莎莎笑她,你这人就是平常太听话了。又安慰她,据说五楼今晚有贵客,老马顾不上你的。
许冉感激地冲她笑笑,问她,小橙姐这两天怎么都没来。
莎莎说,好像是哮喘,进医院了,我表姨也有这病,一到冬天就犯得厉害。
许冉换好了衣服,给谢存山要打电话,结果麻子的电话先来了,说今晚这生日过不成了。谢存山外婆肠胃炎,这会儿谢存山正送她去医院。
许冉听了揪心,问了医院地址,就跟着莎莎想从后门溜走拦车去找他,多少帮帮手。
还没走到后门呢,李迈克忽然从后头匆匆跑来,说,姐,马总到处找你呢。
“找我干什么?”
“他没说。只说是急事。要我务必找到你。”李迈克说。
“能有什么急事。别理他。”莎莎向来不服马杰的管,拖着许冉手腕就要走。
许冉说:“我还是跟他去吧。”
她怕李迈克再挨打。
李迈克带她在一楼舞池后头的阴影里穿梭,舞池内迷幻的紫色蝴蝶光影,一刻不停地变幻,笼罩着他们年轻的脸。
许冉忽然想起谢存山,想起坐在他的摩托后座,也像蝴蝶,在城市霓虹之间穿梭如同翩然起舞。和这里不同,空气是自由的,温暖的。
李迈克带她来到了一架直升电梯前头,许冉在这里也工作了很久,都不知道这儿还有一架电梯。
“这是直接到五楼的。”李迈克告诉她。
五楼,那是邵家兄弟的私人会所。
还没等她回神,电梯门就开了,马杰等在门口,见她这身打扮,还卸了妆,扬手就给了李迈克一巴掌,说:“你这是帮我还是害我。嫌我命长是不是?穿成这样你也敢领她上来。”
说完变脸似的,对许冉又挤出一抹笑,说:“小橙今天来不了,邵总招待贵客,有人说认得你,我就做主叫你来了。”
许冉想不出谁会认得自己,脸白得纸一样,刚刚那一巴掌像也打在她脸上,她本能地害怕。马杰说:“就是陪着出去吃顿饭,出台费少不了你的。”
许冉下意识摇头,说,“我家里有事。得走。”
“耽误不了。”马杰凑近她,说:“吃一顿饭一万,你想想,你得卖多少杯酒才能赚得了这个数。”
许冉犹豫了。马杰捕捉到了她的软弱,满意地笑了,又扇了李迈克一巴掌,说:“还不带她去化妆室。”
许冉被马杰和李迈克半推着往走廊深处走。
天花板,地板,墙壁都是黑色的大理石,变幻的水波纹浮在黑暗深处,一点微弱的光源,找不到来处,只在黑镜似的空间里弥散开。像极了她梦里不时会出现的暗河。
她的灵魂又躲起来了,也许躲在昨夜梦境的深处,也许躲在那些光源闪烁的地方。她看到自己的模样,麻木地走在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马杰目送他们,等他们走远了,这才折回来招呼角落的阴影里正在抽雪茄的男人。白色的雪茄灰落在黑色的大理石上,如同下雪。
徐炀把雪茄碾灭,说,“你这种人,就是俗气得很。”
马杰不明就里,只是陪笑,顾左右言他:“莉莉能被您记得,是她走运。”
——月前许冉丢失的钱包是徐炀捡到的。
钱包里大头贴上素颜的女孩表情生动,笑容明媚,见之忘俗。他天生对人过目不忘,记起徐闯出事那日在酒桌上见过这个女人,当时画着丑陋浓重的妆,不合身的庸俗的衣裙,他觉得滑稽,多看她几眼。
他那天心情好,把钱包扔给了马杰。
当然,若不是马杰今天提起‘莉莉’,他也早抛之脑后。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徐炀早年在欧洲留学,吃穿用度上都很讲究,尤其对于女人,很‘挑食’,光美是不够的,一些女人的美是劣质的商业艺术复制品,一些女人的美是蒙尘的传世孤品。
他只对后者有兴趣。
当然。本质上,他对女人的兴趣与欣赏和高尚的情爱毫无关联,除开雄性未经规劝的征服欲,更多的只是出于好奇又恶劣的孩童心态—总想把美丽的燕尾蝶攥在手中把玩,再钉成永恒的只此一件的标本。
-
许冉低眉顺眼地跟着马杰站在门口等。她换了套黑色裹胸裙,也不知道是谁的,很短,很紧,让她上下都不自在。
厚重而高大的双开门,里头隐隐传出酒杯相撞的脆响,偶尔有女人的娇笑,男人的低语,听不真切,更显暧昧。
马杰交代,“里头都是你得罪不起的,你就少说,多笑,要你干嘛就干嘛,听话点,有你的好处。”
许冉没来得及答好,门便从里面被拉开。里头鱼贯出来大概七八个男男女女,歪歪扭扭,很放肆地笑着。
高跟鞋笃笃敲着大理石地面,空气里幽浮着酒气,香水味和还有一些微苦的陌生的气味。
她微微低着头,先分辨出koko的声音,轻的,像丝绒般慵懒甜美。抬起头,却发现有人在看她,是琳达。
她有日子没见过琳达,她比从前更瘦削了些,眉眼愈发深邃,穿高开衩的真丝长裙,形销骨立的颓美。像希腊神话里的女神。
她挽着的人是邵骏辉,许冉只远远见过,在人堆里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只是神情颓靡,总睡不醒似的。
等到了附近饭店落了座,她才看到徐炀也在,koko陪着,给他斟酒,他在抽雪茄,好玩似的把烟圈吐在koko脸上。
koko笑着推他肩膀。
万小琴前些日子跟她八卦过,koko现在跟着徐炀了。邵骏辉牵的线。
原来今天是邵骏辉的生日。
来的多是他的朋友,但他对徐炀最殷勤,两人坐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关系可见一斑。
在座的人都看在眼里。
方才在五楼是红男绿女取乐玩闹,到了饭桌上则是谈生意谈合作,最怕陪酒的聒噪,喧宾夺主,比起能喝,更重要的是有眼力见儿。这都是小橙和万小琴教过的。
许冉左边的是个满身潮牌猪头大耳的男人,是邵辉在国外读书时的学弟,一口一个邵哥,徐总,很会来事儿。
许冉听出来,他想跟徐炀聊开发区地铁上盖工程承包的事儿,徐炀却兴趣缺缺——他好像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是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
许冉给这个男人斟酒,一杯又一杯,事儿没聊上几句,他先醉得没边了,伸手使劲儿地揉掐她的大腿。
很疼很疼,像虐/待一样。但许冉没躲,殷勤地用热毛巾给他擦脸,给他按太阳穴,十来下,他就开始打鼾了。
许冉松口气,巴不得他一睡不醒,偷偷把他的手从腿上挪开,抬头,正见徐炀在看她,含混不清地扯一扯嘴角,分不清是笑还是轻蔑。
她连忙垂下眼睛。
等酒局终了,大部分人都喝的烂醉如泥,马杰点头哈腰将人一个一个地安到车上,也跟着邵骏辉的车回路西法。
车上他搭腔,说:“琳达姐,你跟莉莉熟吧。她打扮打扮,倒是像模像样的。”
“太木讷。下次还是叫小橙来。”琳达把烟掐灭了说。
“也是也是。”马杰连忙同意,“小橙自然是没得说,就是这三天两头生病。容易坏事。”
突然记起什么,说,“哎呀,把人落餐厅了。”
去卫生间洗把脸的功夫,再出来发现人都走光了,大衣落在车里,身上没带钱包。许冉心里暗骂马杰。
十一月的天气,许冉穿得清凉暴/露,感受到餐厅来往的人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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