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难以启齿,他的祖父是前任大旻首辅历言,于恒熙六年被次辅许灵阶构陷贪渎漠北军饷,未经彻查就冤死在了诏狱。
历言这个名字,至今都是不能提及的禁忌。
当年历氏一族被尽数流放岭南,历经困苦、劳役和疾瘴,不到两年就只剩他一个活口。
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抱着幼妹被野猫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哭到再没有一滴眼泪——从此世间再无他可守护之人,他孤单至极,只想到天上与他们团聚。
可他每每忆起那日——被折磨到筋骨尽断的祖父跪在他面前,撑着最后一口气唤他的小字怀霜,哀求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就算不为历家,也要为了他自己。
他实在无法违背那个刻入骨髓的承诺,更无法忘却自幼立志入仕报国的初心。
此后他披皮作豺狼,孑然立风雨,毅然走上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怀霜负雪,不问归途。
念念啊,如我仍是那个两袖清风的谦谦君子历洵,是否就能与你相视莫逆,心心相照,从此再无离分?
他苦笑着咽下满腔酸楚,缓缓摇头:“我是谢昭,也不是谢昭。”
李清白哂笑:“你是在和我打哑谜?弯弯绕绕说一堆,原来只是说个半真半假的故事给我听。”
谢昭迎风长叹:“你说是便是吧。”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倭人虽暂时被击退,可丰纯场是他们唾手可得的‘肥肉’,很快还会卷土重来的。我会配合场署做好防备,同时沿海岸线排查倭人踪迹,再找机会攻打缘花岛,那里极有可能是他们的隐秘据点。”
“那我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完璧归赵’。”
谢昭知道李清白已与他生了嫌隙,再多说也无益,只在她衣衫旋起的一瞬,鼓起勇气拉住她袖口:“念念……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李清白勉强停下身:“你说。”
谢昭酝酿半晌才难为情地开口:“若是将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能不能帮我照顾知雨?”
又急急补充道:“我那些遍布全国的产业,什么私宅园林、田庄铺面、船队火器、珠宝药材,还有存在各大钱庄票号的金银、地窖里的珍稀藏品,只要能留下来的,都留给你和知雨。若是……若是你不愿带着这个孩子,也能否替他寻个可靠的好人家,好生抚养他长大。我……就当我求你。”
这番话倒是大大出乎李清白意料,她疑虑道:“你不是一向要钱不要命吗?这会儿怎么这样大方?”
谢昭紧紧攥住她手臂,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也不愿再多解释什么,只是反复急促道:“念念,真的,我求你了。”
她虽心存顾虑,可看谢昭如此真切,又或许能从这些产业中捉到些蛛丝马迹,加之本来就同知雨感情深厚,便皱着眉答应下来:“好吧,我答应你。”
谢昭低着头,似是对她鞠了一躬。
……
入夜,夏荫同李清白灌醉曹劲一干人等,避开谢昭部下,换上百姓男装,扒了条不显眼的小船,偷摸驶向缘花岛。
二人伏在船舷边,夏荫从怀中掏出一张细心绘制的羊皮纸,就着微弱的月光展开。
“阿白,你看——”夏荫指尖点着图上一处向内凹陷的湾口,“我们从这里上岸最是隐蔽,礁石多,他们的巡逻船一般不会靠得太近。上岸之后,沿着这条小径,能绕过主寨的正面哨卡,直接插到后山。不过,我们的主要目标还是那四座船坞。你千万别擅自行动,跟紧我。”
李清白凝神细看,将地形牢牢记在心中:“好。”
两人小心翼翼将船拖上乱石滩藏匿好,便借着夜色和灌木的掩护,沿着夏荫勘测的路径向岛上摸去。
岛上漆黑一片,安静异常,白日里疲劳作战的倭寇们大概都已经睡下。
夏荫不放心,朝空中轻轻抛出一颗小石子——石子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却久未有人反应。于是他们朝西南侧船坞潜行,试图找到一些谢家船的踪迹。
然而狡猾的倭寇早已盯上了这两名来历不明的入侵者——只听黑暗中突然响起一声厉喝,数支火把骤然亮起,映出七八名手持倭刀、面色凶戾的士兵,瞬间将他们团团围住。
夏荫立刻用口音浓重的方言哭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俺们……俺们是丰纯盐场逃出来的灶户,实在活不下去了,想来这儿讨口饭吃……”
为首的月代头武士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们满是尘泥的粗布衣裳,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倭语。
旁边一个略通汉语的倭寇狞笑道:“逃出来的?正好!岛上正缺人手干活!带走!”
二人被粗暴地推搡着,押往岛屿深处。
岛上地形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天然风化的巨大洞穴下,俨然已是一个个森严的军事据点。
这里随处可见被抓来的大旻百姓,有的在倭寇监视下吃力地搬运巨石木材修筑工事围墙,有的在作坊里叮叮当当地打造兵器箭矢,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更远处,隐约传来女子的哭泣和男子的狂笑声,想必是军妓营所在。
他们被扔进一群正在打磨兵器的俘虏中,一个工头模样的倭人丢过来几把锈蚀的短刀,示意他们跟着做。
就在这时,那名小头目似乎又想起什么,指着他们对工头说了几句。工头脸色一变,忽然暴怒,操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就向李清白打来,嘴里骂骂咧咧说着他们听不懂的倭语。
二人慌乱躲闪着击打,却又不明工头是何意。夏荫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用身体护住李清白,忍受后背冰雹般的痛击。
工头见他们无动于衷,恶狠狠吐出一句“八嘎”,随即操起火盆里烧红的烙铁,朝二人脸上逼近——
只听“滋啦”一声,空气中瞬间弥漫起皮肉烧焦的味道。一名飞身扑来的少年撞开那骇人的烙铁,滚在角落捂肩发出惨叫。
工头领着手下对他一顿拳打脚踢,少年大声说着倭语,似乎在解释求情,工头骂了几句,终究没再下手,嫌弃走开。
二人将少年扶起,为他涂上药膏应急,这才看清他模样。他只有十五六岁,依稀可辩出原本净秀的样貌,身子瘦骨嶙峋,旧伤遍布,应是遭受了不少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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