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日暮西沉之时,斜阳余辉铺陈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一直朝天边延去,似无尽头。
呼啸了一整日的朔风也终于停歇下来,路边蟠虬秃枝在朦胧昏色中静候着黑夜的降临。
韩穗倚在车窗边,望着远处逐渐昏暗不清的景物出神,毫不在意被马车带起的冷风汩汩灌入。
啪!面前半开的车窗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合上,韩穗冷不丁被吓一跳,抬目看向坐在斜对面的方湛。
方湛却不看她,薄唇轻启:“你不嫌冷,我还嫌冷。”
韩穗撇嘴,心中后悔。
方才她真是中昏招了,怎么稀里糊涂就上了他的马车!
都怪姓方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先是命令押解品兰的差役驱走韩家马车,在她毫无选择的情况下,又以关照同僚家眷的名义,请她上车搭载一程。
眼看与父亲交好、堪当自己半个长辈的徐醇风,目不斜视地从旁走过,又哧溜钻进他那顶小轿辇中,韩穗彻底孤立无援,只好硬着头皮登上马车。
上天好像故意在开玩笑,她日夜祈求不要再相见的,眼下偏就近在咫尺地坐在跟前。
车窗一关,本就不算宽敞的车厢更显逼仄,而方湛人高腿长,坐姿又颇为自在舒展,小腿几乎要触到她的膝盖,直叫韩穗缩在角落里甚是局促。
更糟糕的是,随着车厢晃动,她似乎又闻到了那缕独属于一人一回忆的松杉冷香。
韩穗顿时气闷,如坐针毡,只想拍车叫停,干脆去冷风中步行。然而不及她行动,车内另一人突然开口。
“你腿上的伤,如何了?”方湛垂目敛袖,闲闲一问。
“啊?”韩穗没料到他会问这么一句,呆愣看了他片刻,才答道:“快、快好了,谢大人关心。”
答完话她才想起,自己受伤还不是因他手下沈参领的疏忽所致,可谓间接拜他所赐!
然而青年对她如何受伤的事只字不提,他抬眸,直直迎上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快好了?那就是还没好。既知自己有伤,就更不该四处乱跑。”
首先,韩穗不得不承认,眼前人的嗓音确实低醇好听,没得挑。其次,她怎么从这番话中听出些旧相识才该有的熟稔来?
一瞬间,脑中警铃大作。
难道说,从一开始他把她困在这马车之中,目的就是想与自己相认叙旧?
大可不必。
三年前的那段春三月,无论是有真心亦或全部假意,往事俱成往事,以他二人如今的境遇差别,再提过去属实不礼貌了。
于是她极尽疏离客气,不给对方一丝试探越界的机会。
“谢大人提示,民女记下了。”
话落,车内似有一声轻笑。
那笑轻如鸿毛,转瞬即逝,以至于韩穗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方才在刘家大杀四方时,可不见你如此端方拘礼。”青年幽幽道。
韩穗怎会听不出其中的揶揄之意,原不想理睬他,但终是嘴上不愿吃亏的性子作祟,没忍住,冷冷回怼:“大人说笑了,郭品兰与我情同手足,手足有难,我必救之。今日我去刘家就是为品兰撑腰的,既是撑腰,自然要拿出气势。”
“只是民女比不得大人,大人一声令下,众人呼应,何等凛凛威风,而民女手无寸铁,为了保护至亲不受欺辱,只能以身涉险、据理力争,至于品相嘛,难免不堪入大人之目。”
这一通话说得夹枪带棒,方湛却似浑然不觉,甚至赞许道:“韩姑娘果然重情。”
韩穗发誓她绝不是多心,那“重情”二字从他口中缓缓吐出,分明有股子浓重的讽刺之意,仿佛下一刻就要翻出当年她背信弃义、另择高枝的旧账了!
内心突突直跳,但她面色仍旧淡定地应对道:“大人谬赞,‘重情’二字不敢当,只是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品兰阿姊曾于我有救命之恩。”
“好一个‘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方湛点头道,突然话锋一转,转面问起韩穗:“今日本官在刘家也算是替你解了围,不知韩姑娘对我又当如何回报?”
回报?
此人脸皮也太厚了些!
今日他一到刘家就阴阳自己多管闲事,试图将她赶走,随后更是一声令下,刚死里逃生、没了半条命的品兰就被押去了府牢!
这也算解围?
她还没找到他算账呢,他倒是先邀起功来了。
然而这些话只能藏在心底,此刻面对方湛,她是敢怒不敢言。
昔日他二人确是同窗,可如今地位悬殊,且不说父亲还在他的督监之下做官,只眼前品兰被传府过问一事,她就得顺着他、仰仗他,绝不能得罪狠了。
韩穗无声一笑,她的脸皮也不是薄的。
“大恩不言谢,但求大人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韩穗语气盈满卑恳之情,“民女不敢有瞒,今日这一番奔走,目的只为品兰与刘家脱离关系,重获自由身。既然刘家人都已被拘入狱,还请大人查明刘老太与其弟弟一家试图暗害欺辱品兰一事,为她做主!”
为了品兰,别说做小伏低、拍马屁,要不是这马车空间有限,她能对着眼前这位前男友直接下跪。
只是丑话得说在前头。
“至于言谢回报,想来大人已是人中龙凤、位高权重,什么也不缺,而小女身无长物......”
韩穗还在埋头苦想“无以为报”的说辞,赫然眼前出现一枚眼熟的玉佩,后头的话便硬生生干咽了回去。
玉佩通体白润,却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只那透雕双鱼洄游的做工精湛难得,正是她三年前在紫金山一得书院过生辰时收到的礼物。
若是翻转玉佩,那背面还浅浅刻着一个“粲”字。刻字者即送玉人,不是旁人,就在眼前。
她下意识抬手拿玉,玉佩却被对面人倏地收了回去。
她抬眼,对上一双幽深睛眸。“怎么会......”
明明那日她把玉佩解下来赔给了冼牧川,还想着待日后凑够赔银,再把它赎回来的,怎么会跑到他那里!
天光晦暗,马车行缓。
方湛手持玉佩,冷冷看着面前女子,似是看穿了她心中的慌乱:“你可是想问这玉佩为何会在我手上?韩、阿、粲。”
最后三个字如同雷鸣前的电闪,韩穗瞬间觉得无处可逃,只能揪起心闭上眼,认命地等着那声响雷轰劈下来。
然而预想的雷霆未至,只听方湛淡漠道:“这玉佩于你而言既能随手送人,想来已是无用之物,不如就拿它当做谢礼,归我了。”
“哎……”
反对的话还未说出,就觉马车忽然停下,随即车外传来差役禀报:“大人,韩大人的宅邸到了。”
“知道了,”方湛对外沉声道,“去拍门,叫人出来,接他们的大小姐回家。”
韩穗顾不上玉佩的事,连忙推窗去看,果然马车正停在自家门前,她回头急道:“喂,你怎么把我送回家了?我与你同路,也要去府衙啊,我不在,品兰会被欺负的!”
“怎么,信不过我?”方湛掂了掂手中玉佩,“礼都收了,你要保的人,本官自然会多加照拂。”
可他说话的语气在韩穗听来,与其说是安抚承诺,倒更像暗戳戳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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