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太守已被剥去官袍,打入牢狱里了。
竺影去时,只见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颓然坐在监牢角落里。
暗室里无人,周遭寂静。
她缓缓走近,目光往更昏暗处探去。
太守尚未认罪,执拗地不面权贵,不愿抬头,竺影只得隔着牢门,远远唤一声:“瞿叔父。”
“叔父……”
接连喊了几道,阶下囚才分来一个冷冷的眼神:“勿要这样称呼我。”
“叔父是不记得我了吗?”竺影失落道,“遥想当年,我随父亲离了云琅进京,叔父还亲自到城外去送行。今日再见,叔父却说不记得。果真是时过境迁……连您也忘怀了。”
“你、你……”
瞿太守眉脊骤然拧紧,瞬时摸爬起来,连带着稻草窸窣与锁链哐当的声音,几步摇摆到牢门前,扒着木柱想仔仔细细辨认竺影的脸。
“你是……竺清……”他看着竺影,声音发颤,“不对!”
竺影方想起来今日仍是一副男子装扮,她道:“我是竺影。”
“是你啊,阿影,当年去京城时,你还这么小,如今竟都长大成人了。”瞿太守再睁开眼,想努力看清她时,花白的眉毛下,已是潸然泪下。
竺影道:“十年不见,叔父须鬓已皓然,可见多年劳苦。”
瞿太守抬手掩了面,只道:“我已是戴罪之身,不见功高,数年来不过空有劳苦。”
竺影道:“当年,父亲将叔父一手提拔起来,他对您很是赞赏。哪怕是在延都时,父亲也常常与我说,云琅郡瞿太守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可是您怎么就落到了如今这般?”
竺影蹲下身来,温声劝道:“叔父能否与我诉吐,那些书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到底为何要如此做?其间到底有何隐情?”
瞿太守一一答了。声泪俱下诉吐的,却是之前与太子说的那些话。
竺影不由惊愕了:“叔父当真糊涂啊!您怎么能、怎么能出此下下之策?”
若真如此,她何以去太子面前为他求情呢?
瞿太守随后又哭:“我实不忍见云琅再生离乱,实不忍见百姓再遭苦厄。只得出此下策,别无他法!”
又一个别无他法,竺影深深叹了一口气,眼下她当真是别无他法了。
她艰难扶着木柱站直起身,垂眸视着发须花白的瞿太守,叹了又叹,似怎么也叹不尽胸中气愤与苦闷。
“不想——父亲竟也有看错人的时候啊。”竺影缓缓说道。她是后生,本不应对长辈出言叱责,可是连她也没想到,“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您会变成这样的——迂腐。”
瞿太守仰起头看她,目光怔怔的,很快羞愧地低下了头。
太子斥他通敌卖国时,他不觉有悔恨;唯有故人也不理解他时,才像钝刀剜在他心上,剜得鲜血淋漓。
“阿影,连你也这样诛伐我罢。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在任上,他都会这么做的啊。若是启了边衅,一场场仗打输了,云琅又拿什么来偿?”太守声音沙哑,低头诉哭时,现出一道佝偻的背脊,贯穿了起起伏伏地啜泣。
竺影早已分不清是愤恨还是惋惜,平复了良久才再度开口:“是我浅薄,不经官场,不懂得叔父的两难。可我只有一言,云琅的百姓,他们任何一人都可以这样想,唯独瞿叔父您不能。您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官,应该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食粮之争、领土之争,它还维系了我朝的尊严啊。我们的乡土蒙受了那么多耻辱,您又怎么能忍心弃了尊严,容让外族再一次践踏这片土地?难道只不让他们的兵马越境,便算不得侵略了吗?”
瞿太守不言。
竺影又道:“‘奉之弥繁,侵之愈急。’这些,难道不是叔父当初对我兄长的教诲吗?”
她记得真切,今又提起这话来。
“叔父与乌护示好之举,与‘今日割五城,明日又割十城’有何异?外族寻衅,大可以暂事羁縻,假意待之,再寻长远之计;却不可以自甘下位,弯了腰来,将国朝的来日葬送。小战虽败,不足以致国灭,天下不忘,社稷尚存,就一定会有打赢的时候。只有到那时,才是百姓安居乐业的起点。”
瞿太守又扯袖蒙了脸,揩去眼泪,哭道:“叔父有愧有悔,今失足在狱中,白白令你笑话。”
竺影望着他垂首的样子,心中酸涩不能言,回首当年,父亲含冤入狱之时,会否也是这样的惨淡光景?
只是,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感怀叹逝。
这样的沉默过去不多久,身后的门锁拉动,又有人亲身走入昏黑的地牢。回首,是一身锦衣玉冠,本是流光溢彩的锦缎,一走近就显得暗淡了,如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
“殿下。”竺影看了他一眼,大抵不满他的突然介入,却还是自觉站了起来,退至一旁行礼。
孟闻看向狱中人,脸上愠怒未消:“既知有愧,便将过往罪责一一供吐了罢,兴许还能亡羊补牢,为时未迟。”
他对待如今的瞿良,已经没有分毫礼重之意,生冷的语气硬是将人又挫矮了几分。
瞿太守隔着狱门行礼,向他深深一揖:“下官身死事小,边衅重启事大。下官已在狱中,触不得边境之事了。只怕长久维系的平衡被打破了,乌护岂能肯善罢甘休?允诺给他们的财帛粮草未能及时送到,他们必要来生事端。下官恳请殿下,务必要再此一事上,再三思量!”
孟闻道:“这些事我自有考量,府君既开了这个头,便也该料到今日结果。以贿求和我不能容,外族滋事我也不放过。”
竺影刚要说他好大的口气,梁朝与乌护积怨日深,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和解,难道他不知边境一旦开战,要耗费多少财力兵力么?
更别提来日还要修什么观星楼,国库哪里还拿得出钱?
孟闻正色道:“此事朝中追责下来,不论是杀一儆百,还是杀一百,我都保不住你。毕竟祸从你这里开始。我本不欲同你多说些什么,却独独有一言想问——”
瞿太守道:“殿下请问罢。”
竺影以为他会问当年旧案的事,岂料他下一刻问的竟是:“若用府君一命,能换云琅三十万众的性命,府君愿意否?”
竺影与瞿太守皆怔住了。
他面上严肃,这并不是戏言,也并非作假。
“殿下!瞿太守纵有过错,殿下又何以至此?”竺影急急开口,一面想质问他,一面想叫他收回这番话。
她尚未来得及求情,太子一开口,就定下了旁人的死生。若是瞿太守应下了,岂不是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刚刚上前两步,孟闻便抬手拦住了她,唯独看向牢狱里的人。
瞿太守顿了片刻,终于还是接受了现实,视死如归道:“若得如此,下官甘愿!只请殿下善待罪臣的家人,更护好云琅三十万众,除此以外……罪臣别无他求了。”
此刻的太守长拜不起,俨然一副俯首系颈的姿态,满头花发垂在禾草堆里。同他的声音一道颤颤巍巍。
竺影看得于心不忍,只得偏过了头去。
“极好。”孟闻点了点头,平静问他,“仅有这些吗?须知有些话带到了棺椁里头,就再不能诉诸于世了。”
瞿太守始终未曾抬头,只道:“罪臣没别的要说的了。”
孟闻移目看了竺影一眼,似在掂量她此前的话里是否掺假,却只见她别脸。孟闻复又看向太守道:“府君有所隐瞒,看来是心中对我怀怨。”
瞿太守道:“下官岂敢?”
孟闻漠然垂视,思量了片刻,便轻而易举揭过他的谎:“你怨我对梁叡贪腐无所作为,怨我对并州民生视若无睹,怨我在对待乌护一事上不计后果,更怨我是为重建观星楼,才会亲自到北地来。”
瞿太守仍一言蔽之:“下官岂敢?”
孟闻拿他无可奈何。他纵迂腐,可也固执。执拗地守着他所认为的正确的事理,也挺直脊梁去对抗他所不认同的一切。
对峙得久了,孟闻竟从眼前人身上,依稀看出一点旧人的影子。
“承认了也无妨,这些话我也从民间听到过。我也的的确确,未能做到尽善尽好。”孟闻缓缓开口,素来薄凉的口吻里,竟听出一丝悲戚。
“十二年前,外祖奉命督北地二州一十八郡军事,更是亲自督建了云琅城外那座观星楼。岂料宁朔八年并州遭逢天灾,赈灾银与粮草早早拨下,却迟迟不达,送到之时已是十不存一,这才致使数万百姓冻毙于大雪。后来,我只听闻,是朝中有人与外族勾结,教他们趁虚而入,夺去了那十一城。北地的繁荣就此一去不复。最后陛下震怒,下令一查,查出背后贪腐最多、勾结乌护的罪臣,竟是我的外祖。”
自观星楼始建,到它落成的四年间,孟闻未尝踏足过北地。
他远在京城,故而只能从生人的口中拼凑出北地过往。旁人却因忌讳很少提起,所以他了解到的故事稀碎,又不那么真实。
清隽的身影在监牢外踱步,丝履在泥地上来来回回地走,走得越久,鞋底积的泥就越多、越厚,脚步也越沉重。
瞿太守颤悠悠抬首,泪光又溢满眼眶中,问太子道:“敢问殿下外祖何人?”
孟闻道:“正是宁朔九年,为此担了责,下了狱的陆尚书。换做是从前,我自不会相信他一心为国为民,会犯下此等事来。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构陷,推他出去顶责。如今看来,他怕是也守着与瞿太守一样的‘苦衷’,顽固不化,也不算被错枉了罢。”
竺影适才转头,偷偷窥他,这位太子殿下好像跟她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啧,年纪轻轻的,心思藏得还挺深。
幸而她被此人诓骗多回,长了教训,不然也会像瞿太守一样,被他这番话欺诈了。
太守听过他的话,听到他对陆尚书的误解,终忍不住为之申辩:“当年真相并非如此!陆尚书此生正直忠良、绝奢崇俭,绝非世人口中的奸佞!殿下身为陆尚书的血脉之亲呐,怎可像不识真相的旁人一般,如此曲解他?叫他泉下含冤,何时得瞑目呐!”
“哦?”孟闻垂下眼睑,星目眯得狭长,“此事莫非有隐情?府君知晓,可否告知?”
瞿太守道:“瞿良曾与友人折箭为誓,要守住当年的实情与证据,终有一日为忠良沉冤昭雪。还请太子殿下立下誓言,誓为宁朔八年蒙受冤屈的众臣翻案,还朝堂一片清明,更要还北地数十万百姓一个交代,否则瞿良宁死也不会吐露一言!”
孟闻当着他的面,立下誓言:“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孟闻在此立誓,今得云琅太守告知真相,来日定会为宁朔八年蒙冤之臣昭雪,换三年以后改弦更张,根除国中蛀虫,昭清白于世,如此,府君是否情愿?”
“若真能如此,罪臣瞿良虽九死而无怨!”瞿太守顿首,又质问道,“只是太子殿下对梁叡之徒姑息庇纵,眼前之蛀尚不能拔除,来日又何以兑现诺言?”
孟闻道:“蠹啄剖梁柱,非一朝一夕之事,若是房中檩条腐朽,尚可以更换;若是梁柱朽坏,一经拆除,势必会令整间屋室顷刻倒塌,是故在立起新的中流砥柱以前,只可徐徐图之,不可妄动。府君要我裁撤梁叡,查办中□□,此事我暂且不能应允。”
瞿良恍然抬头,再度泪流满面。他便是那朽坏的檩条,一经撤职谁人都可以顶上。至于梁叡、梁元颖之流,则是根深蒂固的梁柱……
孟闻继续说道:“至于我所言之事,既然敢许诺,便一定会兑现。孤为大梁储君,一言九鼎。”
竺影站在他身后,悄悄落下欷歔一声。
瞿太守还是选择相信胆敢立誓的太子,交出了北地官员与乌护人往来的罪证。
竺影与孟闻在牢里一伫足,便是一个时辰,听瞿太守讲述完了所有北地前尘往事,凡是他所知晓的,一一吐露。
牢狱里阴湿,同时透着腐烂的气息,唯有讲述者眼中扑朔的泪光,汇成了黑暗里明亮的一点。长达七年的昏黑过往,到而今才见拨云见月。
瞿太守最后说起,他曾藏匿下一箱账簿,里面记载着云琅城将近十年的军费、工费开支。
两人后来离了州府大牢,去了瞿太守府邸,依照他的指引进到了书房下的暗道,道路尽头是一间暗室。
只是暗室有石门阻隔,门上落锁,经年累月的灰尘落在上面,连铁链都锈蚀斑斑。
“上锁了?”角音持剑上前翘了两下锁链,荡起厚厚的扬尘,还几人咳个不止。
竺影拦着他道:“先等等,请殿下容我再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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