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宁朔十五年冬十二月,废后的棺椁在延鹤宫停灵第七日,法事毕,于岁暮廿四出殡,葬于京畿之南,绮亭之东。
一国之后,曾浩浩汤汤走进宫城里,末了黯然离去,潦草断送一生。
葬礼不过七日而已,其实世间也不剩几个来送她的故人。
只有她遗留世间的孩子,陆氏存余的后人,还有从前侍奉她的宫人。
三皇子于灵前焚祭文告于泰山府君,火舌蔓延得快,竺影只看得最后一段。
“愿母早得归,于此长安歇。倘使逝者得以凭虚御风,行过四海,览遍八荒。心如野鹤,尘网何能缚?纵游览于蓬蒿之间,亦胜困于金阙万千……”
可观者自清楚,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魂归天地间。
有的不过是一点幻想,这些幻想能让活着的人好受些。
祭文焚尽,余一盆残灰,生者最后一点念想,也随帛书被火苗吞噬殆尽。
送完亡母最后一程,孟闻还要回到那座宫城里。
尚常侍也在法事结束后,再度来替陛下传话。
“陛下召三皇子去鸿嘉殿。”
陛下在此时召见他,是为何事,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孟闻却似猜到了,神色微动,难掩疲惫,只依礼道:“劳尚常侍稍等片刻,我即刻便往。”
尚泓瞥他一身素衣,好言提醒:“小人在此恭候三皇子更衣。”
孟闻没再拒绝,往内室去,脱下一身孝服,换了身浅色的长褶衣,又披一件结绿色氅衣,便出了门,随尚常侍前往鸿嘉殿。
皇帝正与几位大臣在殿中议事。
除了秘书令、太史令、尚书左仆射王若几位常客外,尚书令陈柯、太常崔慎、侍中杨恒之、侍郎兼给事中容桢也在。
崔太常道:“明年浴佛节陛下要亲谒佛寺,可始宁寺仍待修缮,宫里又才翻新了东宫与后宫。陛下看——观星楼是否可以暂缓?”
孟雍不悦道:“朕叫你来是说这些的?这天底下哪一处不是百废待兴,怎么皇城的缓不得,京畿的缓不得,偏偏就并州缓得?”
王若从中缓和道:“佛诞在四月,为时尚早。再说始宁寺前两年才修过一遭,年年修葺倒也不必。崔太常只需负责典礼,怎还操心起将作监的事了?”
其余几人也点头道:“是极是极。”
逢此时,尚常侍引三皇子入殿中。
孟闻先拜见陛下,随后见过几位大人,与崔太常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太常所忧亦是情理之中,苦于今年各地灾患不断,国中开支众多,二者难以齐头并进。陛下先重北地,自有他的考量,并州与乌护接壤,乃我朝军事重地,然民生凋敝久矣,连年轻徭薄赋,却不足以休养生息,不足以供养军备。只怕一延再延,积弊更深。”
众人皆道:“不错。”
孟闻所言,亦是陛下所想。
只是此前北地诸事由梁氏总揽,顾及中书令的情面,无人敢当面诉之于口罢了。
孟雍倚凭几而笑,问从嘉:“这话是你教他说的?”
祝从嘉道:“并非,陛下指臣为三皇子讲学,才是几日前的事,彼时三皇子尚在延鹤宫。”
孟闻道:“臣所言,是从一本名为《禳灾》的书中学得,在秘阁偶然见得,便读了。”
陛下听了,深色未变,只是殿中有两人,听闻“禳灾”二字,迟滞了一瞬。
从前与陆尚书同在北地督军事的同僚,说没听过这本书,自然是假的。
三皇子说了这番话,崔太常也就噤了声,不再多言。
他既愿往北地揽下这个烂摊子,旁人自是不会阻拦。
旁观者如何不知,三皇子幼年之时提笔识字,少年之期挽弓跨马,皆由陛下亲自教抚。
在所有的皇子当中,陛下最喜欢的便是这第三子。
三郎少时与两位兄长出猎,只有他猎不得鹿,空手而归。陛下不曾怨责,反倒自嘲一笑:“朕为人父,却不善为人师,比不得宫中教习射术的老师,安能怪三郎学艺不精?”
后来稚子长成,能拉得开更重的弓,却再也没进过鹿苑。
到如今三皇子离开西苑,一步步走到鸿嘉殿里。此时襄王不在,齐王也不在。皇帝的心思,众臣皆已明了。
议完北地之事,皇帝命容侍郎与孟闻同往北地,便屏退众臣。
大殿里只有父子二人。
俄而窗外雪晴。
晴光透过窗格,照得鎏金香炉与连枝灯光彩迷离,也照得华服上的金线流光熠熠。
皇帝身形初显佝偻,裹在宽大的衣袍之下,他的确老了。
孟闻看向皇帝说道:“父皇当初所言之事,儿臣如今懂了。”
这几日他没有落泪,只是煎熬了几个彻夜,眼下乌青,稍显憔悴。
他初来那回,跪在阶下,与鸿嘉殿格格不入。
一身锦衣玉冠,才将那个承风雪的少年从破败之地拉回来,融入这富丽堂皇的宫阙。
皇帝忽感欣慰,同他道:“王若忠贞敦厚,可以为佐。祝从嘉知经天纬地,通古今政事,可以为师。杨恒之是个秉直中正之人,若逢歧路,可与之求教。他三人我皆信得过,便放心使其为你引路。”
孟闻再度看着他,难免愕然,心中忽然抽痛了一下。
只听皇帝说道:“新正是个吉日,一年伊始,万象更新。届时收拾妥当,迁居东宫吧。”
他口中的话,自是不会有戏言。
孟闻起身离席长拜道:“儿臣叩谢陛下。”
东宫储君,废出自皇帝之口,立也出自皇帝之口。
不日立太子的诏书传至恩光殿,满朝轰动,诸多大臣惊诧不已,从前扶助襄王与齐王的臣子更是将牙咬碎了往肚里咽。
独独皇太子像个物件一样,被从架子上拿下来,又放回去。不因此喜,不为此悲,也从来都拒绝不得。
睢言最后一日流连故所,想在这座宫殿里找寻所有生母留下的痕迹。
金丝笼中早就不豢鸟雀了,檐下悬挂笼子的金钩索还留着。承重的楠木柱子后,清漆下还藏着小儿拿刀刻下的涂画,一笔一划,顽劣又天真。
这是他幼时成长的居所,有时肆意玩赖,行走殿中,撞进慈母裙佩里,扑得满面兰樨香。
陛下也会在下朝后来到鸣鸾宫,亲自督查他的课业,叮嘱他不许扰母亲头疼。
那是极其久远的记忆了。
孟闻枯坐在皇后生前的寝殿,回看眼前,角落里的一株兰无人照料早已经枯死,金兽炉中的香料早就燃尽了,时隔多日走在宫中,还能闻到未曾消散的香气。
镂花门外的的人影来来往往,正在将那些不常用的饰物拆去。
其实折费人力翻修的鸣鸾宫,压根没沾染过几天人气,就永远失去了它的主人。
日头落在宫城的重重屋檐后,岑寂落在鸣鸾宫每一寸的角落。
孟闻靠坐在屏风后,有人持纱灯一盏,推门而来,缓缓行至他跟前。
长裙曳地,他仰首看清了那一道影,影影绰绰匿在灯火中,竟有些失望。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徴音道:“是女郎君让我过来看看,她放心不下殿下。”
话音落下,灯火也划过眼前,点燃架子上的灯烛,照彻大半个宫室。
孟闻徐徐扶着漆木屏风起身,说道:“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是让你看着那人吗?你来了这里,还有何人盯着她?”
徴音说道:“鸣竹啊,她早就睡下了。”
孟闻道:“刀架在脖子上,难得她还能睡得安稳。”
徴音道:“可我观察了许多天,她如常作息,时常独处,也不喜与旁人往来。”
孟闻道:“真是稀奇。”
徴音道:“静和宫里冤死的人不少,殿下会不会冤枉了她?明日齐王进宫,何不同他问个清楚?”
孟闻道:“罢了,你看着她便是。”
徴音点头道好,又劝道:“夜已深了,明日就要迁去东宫,殿下早些休息吧。”
“你先回去,不必管我。”孟闻扶着柱子,缓缓绕过屏风,凝睇墙上几幅字画。“我只是想再看看这里罢了……”
徴音轻掩上门出去,没再打搅他。
岁聿云暮,暖意随天光一寸寸北移,日子也一天天从脚底滑过。
转眼一岁已除,太子迁去了东宫,不忘将竺影这替罪羔羊也一并带上。
东宫正殿为恩光殿,左右另有崇庆殿、德音殿两座偏殿。偏殿后建有几间轩房,都空置着,应当是给太子未来的姬妾准备的。
恩光殿东边有座二层小阁楼,楼上悬着一块匾,题名为“洗春”。洗春阁原是堆放各种珍玩藏品的库房,善本古籍尽数收纳其中,太子殿下便将此地划为书房使用。
原本侍奉陆皇后的两个宫人徴音、羽音到东宫以后,分别做了恩光殿与德音殿的管事。另两个对竺影没好气的侍从——角音和商音,成了太子近侍,跟随左右。
轮到竺影时,太子略略皱眉,随手一指:“看着是个通文墨的,让她到洗春阁去罢。”
就这么一句话,随意安置了她。
于是她成了洗春阁的女史。
早在几年前,杜修容要荐她去做的女史,如履薄冰几年,还是逃不开。
竺影真想撂挑子啊。
只得安慰自己,待在这里至少比在静和宫好些,太子好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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