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晨,月明星稀,远山青黛,沉水漫影间,橘红灯影曳曳,正中处,画舫融入静谧山水间,薄雾如纱。
万物沉息,星移斗转,一辆独木小舟乍破水光,涟漪绕着桅杆荡漾开来,将这藏于山水间的秘境打破。
“公子,裴先生似有要事回禀。”
画舫之上,银怀瑾在听到随扈来报时,杵首望来,眸中瞬间清明,面上隐隐不安。
小舟靠岸后,裴先生直奔而来,眼中一片迫急,顾不上身后披风沾染湿露。
昨夜银家四兄妹夜宿郊外,围着炭火饮酒烤鱼闲话,如今正是酣睡的好时候。
银怀瑾暗自瞥了眼来人,随即放慢脚步轻声而来,二人走入船舱后才开始低语。
“公子,昨日午后太子府侍卫突然带了人马到西市大肆搜捕,属下昨夜才打探到他们所寻之人或许正是您与几位郎君,特赶来通禀一声,不知您与这位太子何曾有过瓜葛?”
得到消息后,裴先生立马赶来禀告,为了出城,不惜绕道地下鬼市而来。
银怀瑾眉头一沉,心中再是清楚不过太子缘何如此,自长安楼起,莫名遇见的身份尊贵少女,再到太子府前一遭,凭着太子对婳婳的执念,他们便躲不过。
好在他们阴差阳错下出了城,如今想要悄无声息离开也并无可能。
“你即刻回城暂避风头,抹去王府在京中的一切暗桩,若遇事不决,可由怀瑜名下商队来信告知,另外,吾尚需你派人走一趟江淮驿站,将此信送去大理寺。”
银怀瑾不过沉吟片刻,当机立决道。
如今婳婳再次失忆,早不记得与太子有过那样一段相守相伴的岁月,若非得已,镇北王府绝不愿再与谢氏皇族扯上瓜葛。
裴先生离开时,天光渐明,银怀瑾重回甲板上,不想银怀瑜突然地惊醒望来,在瞧见大兄时,神志还留在昨夜酒酣之时,举杯笑望来道:“大兄,再来一杯。”
说完随即又歪头沉沉睡去,不到明日,这酒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的。
银怀瑾满腹心事走来,神思被无数桩纷扰心事束缚着,但望见弟弟妹妹在身旁睡得安稳时,眉眼不自觉地舒展开来,沉重心事随之一轻。
“大兄,我们非得现在就离开吗?”银怀珏自知酒量浅,贪杯不多,在画舫靠岸前清醒过来。
画舫靠岸,两辆马车停靠在岸边,银怀瑾温柔地将妹妹抱入其中一辆铺了绒毯的马车中,回转身来,不容抗拒道:“是,阿父阿母来信,让我们莫再耽搁,带着婳婳快些归家。”
家中确实寄来书信催促,只不过都被银怀瑾压下了,身为长兄,望着弟弟妹妹一路玩得开心,又岂可扫兴。
“那好吧。”银怀珏饶是再如何玩得乐不思蜀,也知父母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妹妹,顿时泄气道。
“好好照看你二兄,待回王府,你也该及冠随父亲入军营历练了。”银怀瑾走到三弟跟前,拍了拍其肩,语重心长道。
这段时日来难得见大兄如此沉重一面,银怀珏收起往日贪玩性子,认真道:“是,都听大兄的。”
离京官道上,两辆马车颇不显眼地悄然而行,车夫听从大公子吩咐,尽量避开行人,只管一路往北,不必歇息,直至顺畅入了雍州境内时,银怀瑾这才松了口气。
下榻客栈中,银怀瑜酒醒之后,才知他已不在长安,怔然之际,终是没多问过一句为何,按照原本计划,银家四兄妹在长安碰面后,他将一路东行,随运河南下,去往岭南道,再随更大的商船出海,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来来来,今夜我们兄妹四人在此共饮一杯,只当为吾践行。”客栈雅间中,银怀瑜举杯,笑吟吟望向另外三人道。
离别气氛无声蔓延,对着二兄,银婳忍不住地哭红了鼻子,眼睛湿漉漉望来时,叫人不忍辜负。
银怀瑾与银怀珏俱是不舍,一个过于稳重,另一个则混迹行伍,不可轻易掉泪,兄妹四人杯酒下肚,心头蔓起酸胀来。
“大兄,家中往后还得靠你多多费心操持;三弟,往后收起性子,好好辅佐大兄;婳婳,阿兄盼你一生喜乐无忧。”
道尽离别后,银怀瑜纵身上马,笑着挥斥而去,留给身后几人潇洒绝热背影。
“二兄此一去,到何时才能归来啊?”
银怀珏茫然问出声来,神情里满是担忧,可惜无人知晓答案。
夜阑下,兄妹三人依依不舍地站在客栈门前的灯笼下,影子无声息地投落在清寂来侧处,暗影中,谢时衡孤身而来,疲乏与戾气融为一体,唯眸光轻柔望来,当中处,少女身影熠熠。
他的婳婳,就在眼前。
“回去吧,明日还得赶路,今夜好好休息。”银怀瑾回身,淡声道。
银怀珏与银婳自然听从,兄妹三人往楼中客房走去。
谢时衡下意识追出,‘婳婳’二字含在喉间嘶哑难发,唇畔干涸得如同龟裂般,这一路快马追赶而来,唯有心头执念让他支撑至今。
“殿下且慢。”身后处,隐时纵马疾驰而来,马蹄“哒哒”声落在青石板上,当中可窥视来人有多迫急。
隐时翻身下马跪在谢时衡身前,以身拦路掷地道。
谢时衡耗尽全力勉强稳住身形,脸色煞白望来,手抵在唇畔,隐忍着肺腑间汹涌而来的血腥气。
“殿下九死一生归来,贵妃不知您与银家渊源,必不会故意诬陷为之,您这么多年来始终耿怀于皇后身死一事,倘若银家未必清白,殿下仍要坚持吗?”
离开道观那夜,殿下并未返城,城中宵禁于寻常人或许禁令如山不可违背,但于一国储君而言,不不过摆设罢了,何人敢拦。
城郊一夜细雨绵绵,寒霜薄雾,殿下却偏偏寻了一座隐蔽客栈,站在雨中淋了一夜,眸光却偏偏固执地望向屋门外的离京之路。
隐时无声陪着殿下站在雨中,那一刻,他从未觉得殿下是如此的陌生。
这一路行来,他陪在殿下身边,见识过他的杀伐决断、运筹帷幄,仿佛将天生的薄凉无情刻在骨血当中,直至第二日雨后初霁,两辆马车迎面而来,当中一辆被风不经意间掀起帘幕时,他终于懂了这份自我折磨下的结缔。
马车顺当远去,车中之人对这背后一切毫无所觉。
下一瞬,强撑一夜之人终力竭倒地,唇畔处,难得露出一抹意足笑意。
好在隐时眼疾手快,满眼惊惧下,被殿下身上传来的滚烫如火吓了一跳。
休养不过半日,醒来时殿下如同魔障般不管不顾纵马而来,出长安城几百里,追着马车一路而来。
“再者,银氏一族世世代代镇守漠北,几乎避世而居,皇权与藩镇自古从来井水不犯河水,银家人未必乐意与殿下您扯上联系。”
说话间,隐时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太子跟前,继续道:“殿下请看此物。”
夜风袭来,客栈门廊下的两盏迎客灯笼如无根的浮萍般晃荡,昏暗灯影下,谢时衡再撑不住将隐忍多时的胸腔闷意咳出,手中案牍上,银怀瑾辞去大理寺少卿的文书被鲜红浸染。
隐时错愕望来,面上无比担忧。
喉间温热再次袭来,谢时衡阖眼背立,死死咬紧唇畔,指节死死扣在手心当中,泛起青白。
“强压下此事,孤不允。”
再出声时,谢时衡低沉声道,当中莫大不甘之意叫隐时不由狠狠蹙眉。
在殿下心里,银小姐远比他所想的那般重要。
“这是孤亲手给婳婳准备的,明日之前,由你亲自交由银怀瑾,孤的意思,他会懂的。”谢时衡身如强弩之弓,胸口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意,浑身如同浸在寒水当中,再提不起一丝力气。
他看重之人,哪怕有违天道伦常,亦不可能放手,婳婳,只能是他的。
“殿下交代之事属下必会办妥,还请殿下爱惜性命。”
人烟稀少的暗巷之中,寻常人家早已闭户酣睡,今夜黑云密布,愁云惨淡,二人离开后,停留之地,落下几滴暗红血迹。
翌日,春光难得无限好,银婳独自坐在马车当中,不知为何,她总觉着今日大兄怪怪的,与她说话时总走神,也不同往日般在车中教导她习字。
马车外,银家二子骑马随护马车,诚然,银怀瑾的恍惚走神连一向大大咧咧的银怀珏也察觉到了。
“大兄昨日可是没休息好?”马背之上,银怀珏关心兄长道。
银怀瑾略显心烦地揉了揉眉心,随后才随口道:“是有些,昨夜窗外不知打哪来的野猫,扰人清静。”
马车中的银婳也在留意着兄长,闻声间探首含忧望来,额间一缕头发翘着,水灵灵的眼睛当中透着天真。
银怀瑾突的被逗笑开来,真正扰人清静的哪是野猫,分明是一头时刻惦记别人家中懵懂天真兔子的狼。
堂堂太子千里追来,竟只是为了送上一匣子哄小孩子的糖葫芦,若非早有耳闻其名,否则还真要小看那位天之骄子的本事了。
马车一路北上,物候转暖,银怀瑾装作没瞧见婳婳唇畔不时沾染上的糖晶碎屑,眸光暗了暗。
心头不禁暗骂这位太子殿下也太没分寸了,难道不知糖食多会蛀牙吗?
于是乎,银怀瑾终于在某日瞧见妹妹望着空匣子里装着那刻字的木签时,终于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那位太子的无耻心思。
任谁如何能想到,殷红果子后,会藏着那样一句关乎风月的话来。
“婳婳,孤好想你。”
又是一年隆冬,含元殿中传来婴孩啼哭声。
“恭喜娘娘顺利诞下小皇子。”寝殿之外,中郎将从外走来,入殿中时径自褪下外袍,含悦走入内室,止不住满脸笑意道。
“兄长同妾之间无需多礼,往后皇儿还需仰仗舅父呢。”
李昭仪生产完不久,身子尚虚弱,殿中炉火烧得极旺盛,丝毫让人感觉不到殿外的风雪气。
“娘娘说哪里话,我李家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全赖娘娘福泽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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