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暑假,叶蜚声和叶曲棠吵了一架。
具体原因早已忘记,但不外乎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且战争的引线,无一例外由叶曲棠点燃。
吵到最后,叶蜚声只记得叶曲棠咬牙切齿,愤恨地朝她喊道:“谁让你待在我家了,立刻给我滚出去!”
十三岁,正是青春期敏感的年纪。
叶蜚声被这句话刺激到,当即收拾好书包,沉默地跑出了叶家。
刚跑出去时,心情既愤怒又难堪,她心想以后就算死在外面,也不要再回去了。
可等她累得跑不动了,站定在原地,看着眼前陌生的高楼大厦,愤怒的情绪逐渐被茫然和委屈取代。
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在原地思考了一分钟,叶蜚声按照往常的习惯,先去找了宿之苦。
等她来到宿家,就看到宿之苦一个人在客厅学习沏茶。
宿之苦的手指被滚烫的茶水熏得泛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道:“妈妈让我学习沏茶,要是学好了,以后给爷爷泡茶的活就教给我。”
他说完,看到叶蜚声背着书包,好奇地问:“声声,你背着书包来干什么?”
看着宿之苦被烫出水泡的手指,叶蜚声想说的话实在无法说出口,她摇摇头,说:“我本来想找你玩的,可你今天在忙,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她背着书包离开了宿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走着走着,她忽然想到了要去哪里。
她跑进路边的一家小卖部,询问里面的老板娘,墓地在哪里。
那个老板娘以为她是故意找茬,看她一脸的晦气,让她赶紧走人,别耽误自己做生意。
叶蜚声被骂了一通,只能灰溜溜地又跑出去。
一路上,她边走边问,终于有路人好心告知了墓地的方向。
于是,她便沿着路人所指的那个方向往前走。
先是走到繁华的商业街,然后是车流不息的高速路,最后是荒芜偏僻的郊区……
那时候,叶蜚声的眼里只有那一个目的地,她背着书包一直往前走,忘记了渴,忘记了累,忘记了饿,甚至也忘记了危险。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周围的风景早已变换,树木茂密,野草过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偶尔一辆汽车从她身边飞速驶过,叶蜚声也毫无察觉。
所以当开到她前面的一辆面包车停下,从车上下来的男人朝她走过来时,叶蜚声又继续往前走了几步。
等终于察觉到不对时,她和那个男人相距只不过二十来米。
叶蜚声看着他愣了一秒,然后迅速转身,朝着来时的路不要命地跑。
可是她怎么跑得过一个大男人,她被很快追上,又被用力抓住头发和手臂。叶蜚声被害怕的情绪淹没,她用力挣扎,放声嘶吼,大喊着救命……
那个人拖着她往面包车上走,叶蜚声挣扎着用鞋底磨蹭着地面,想要多拖延一点时间,可很快,鞋子就掉了出来。
她的挣扎完全没用。
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叶蜚声感受到了绝望。
在她挣扎的过程中,又有两辆车从旁边经过,叶蜚声冲他们大声求救,可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
那个男人见她喊得太大声,伸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叶蜚声顿时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她的流泪汹涌,心底被无助的情绪填满,等到一条腿被推进了车厢,眼前更是黑暗一片。
就在那个人准备关上车门时,叶蜚声被绝望感侵袭,无法预料到接下来等待她的命运会是什么。
忽然,车身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面包车的右侧被这股外力冲撞得左右晃了下,那个男人关上车门的动作随之中断,叶蜚声趁着那人呆住的瞬间,用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力气推开对方,迅速跳下了车。
她边跑边害怕地往后看了一眼,唯恐那人又追了上来,却没有注意到,前方打开的车门,有人从车里走了下来。
她硬生生地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那人抓住了她的手臂,阻止住她继续往前跑的脚步。
叶蜚声被抓手臂的这个动作刺激到,惊恐的抬头看去,眼前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十八岁的宿时信,虽然刚刚成年,却已经和大人一样成熟,身上那种冷漠,高傲,不可侵犯的气质越发深沉。
她被拉到了他的身后,看着他挡在自己身前,独自和那个男人对峙。
那个男人开车经过,看到叶蜚声一个小孩独自走在路上,下车抓人本来就是突然兴起的念头。现在眼见有人出现护着了,当下也不敢再继续强硬行动,做坏事被抓个正着,那人心里也害怕。
骂骂咧咧了好几句后,很快开车扬长而去。
等到那辆面包车开走,叶蜚声被吓懵了的恐惧情绪才一点点释放出来。她腿软得站不住,跪坐在了地上,眼泪不断地往下掉,却因为害怕不敢哭出声来。
宿时信打完报警电话,一回头就看到她低着脑袋,头发散乱,因为哭泣肩膀颤抖收缩,瘦弱的模样,看起来好不可怜。
然而宿时信一向没有安慰人的习惯,更何况他今天的心情也很不好,所以当时只是散漫的靠在车身上,低垂着眉眼,看着她独自哭泣。
她无声地哭,不发出任何声音,宿时信看着不禁觉得有趣,唇边不由带了点兴味的笑。
可没过一会,又觉得无聊,转过头,不再看她。
他想,是因为叶蜚声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发出任何吵闹声音,才让他没有感觉到厌烦,莫名多了几分等待的耐心。
叶蜚声哭了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等到害怕的情绪褪去,她才终于想起,是谁救了自己。
叶蜚声胆怯地偷偷抬眼看他,却只看见穿着黑色T恤的背影,少年清瘦的肩胛骨被勾勒得分明,他很高,就算是斜倚在车身上,那被黑色工装裤包裹的双腿依旧笔直修长。
叶蜚声忽然想到,她刚才站在他身后,身高却只到他的腰部。
他已经是大学生了,而她还是初中生。
大概是她的目光停留太久,那被注视的人似有所觉,突然回头,和她的眼神撞个正着。
叶蜚声也因此看到了他指尖夹着的香烟,那根烟燃了一半,火光尽头明灭猩红。
她被吓得咳嗽了下。
宿时信皱眉,将手里的烟扔掉,鞋子踩上去,将那点火星熄灭,冷声问道:“哭完了?”
叶蜚声不敢说话,只是点点头,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自己去把书包捡起来。”他说,“鞋也穿上。”
叶蜚声闻言暗中松了口气,因为跪坐太久,腿有些发麻,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站起来。
宿时信看着她的动作,却没有任何想要帮忙的意思。
他冷淡的眼神和表情,也让叶蜚声没有任何想要寻求安慰的心思。
叶蜚声朝远处跑过去,将刚才被男人拉上车挣扎时丢掉的书包和鞋子重新捡了回来。
等到她穿好鞋,背上书包,再回到他身边时,眼前是一包纸巾和一瓶水。
“把脸擦干净,喝口水。”
叶蜚声摇头拒绝,嗫嚅道:“不用了,我不要。”其实是不敢接。
宿时信看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和脸上的脏污黑灰,声音没有情绪,但叶蜚声听出了其中的疏冷和嫌弃。
“你很脏,擦完脸才能上车。”
叶蜚声被这句话说得无地自容,脸色羞愧得红透,只能接过纸巾和水,对着车子的后视镜将脸擦干净。
等她处理完后,宿时信准备拉开车门时,才像是终于想起来问她,“你一个人跑这来干什么?”
叶蜚声又低着脑袋不说话了。
她不说,宿时信也没有追问的兴趣,只是上了车后,随口说:“这里是墓地,不是游乐园,除了一群鬼魂,什么也见不着。”
叶蜚声突然小声说:“我就是要去墓地。”
宿时信正要踩下油门的动作暂停,回过头,看着她红肿的眼睛。
叶蜚声说:“我想去找我妈妈和外公。”
京市所有的陵园墓地都划分在了同一片区域,宿时信开车重新返回来时,看守陵园的工作人员疑惑,以为他是忘拿了什么东西。
然而宿时信只是让他查询两个人的位置。
叶蜚声跟在工作人员后面,没一会,就找到了秦曼秋和秦定知。
叶仕国之前只带她来过一次,匆匆一面,都不够她记住两块墓碑所在的位置。后来因为工作忙碌,琐事缠身,又或者是单纯地不想浪费时间,叶仕国再也没有带她来过。
看着两块方方正正的墓碑上印刻的两个名字,叶蜚声又忍不住开始哭。
她是因为和叶曲棠吵架,太委屈也太难过了,所以想要来这里找妈妈和外公。可等看见这两块冰冷的墓碑,她才真正意识到,妈妈和外公都不在了。
他们再也不会把她从叶家接走了。
叶蜚声擦了擦眼泪,蹲下来,沉默了片刻,才敢将刚刚在路上差点被人拐走的事说了出来。
“我好害怕,妈妈,外公,我真的好怕……”
她想到那个男人凶恶的样子,情绪再也收不住,一个人放声大哭起来。
没有外人在这里,她的害怕,连同在叶家受到的委屈和难过一并发泄了出来。
哭到最后,嗓子开始抽噎,她才终于从那种恐惧的情绪里解脱,转而又开始跟妈妈和外公讲述她的生活。
她在叶家的委屈难过多于幸福快乐,但她还是从记忆里挑了那么几件开心的事,讲给他们听。
虽然他们其实根本听不到。
她絮絮叨叨,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直到一个故事被翻来覆去说了三五遍之后,叶蜚声才终于停下来。
她看着墓碑上的两个名字,又看了眼昏黄的天色,终于小声说:“妈妈,外公,那我走了,以后我再来看你们。”
她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往前走了几十米后,脚步忽然停下。
隔着不远的距离,宿时信站在一株松柏树下,那树冠盛大,树枝茂密,将他的身形完全笼罩其中。
暮霭沉沉,他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延伸在黑色的树影尽头,静谧又冷清。
听到动静,宿时信抬头,隔着万千坟茔,他们遥遥相望。
叶蜚声看不见他的眼神和表情,却听到了来自心底的一声震荡。
那么清晰,那么分明。
——
从审讯室出来,又喝了一杯热水,叶蜚声冻僵的身子才缓了过来。
傅雅抓着她的手,流了满脸的泪,不断地跟她道歉,因为愧疚和害怕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到最后,反倒是叶蜚声安慰了她好久,才没让她继续哭下去。
傅雅哭够了,心思也活络了,看着和警察交涉的宿时信,悄声问道:“声,那个男人是谁?”
叶蜚声看过去,灯光下,宿时信的神情很冷,和警察说话时,眼里难得的带了几分戾气。
傅雅还在说着:“我跟那些警察说,你是我的朋友,跟那个抢劫的男人没有任何关系,可那些警察都不听我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要给我爸爸打电话,让他帮忙。可电话还没打出去,那个男人就来了。”
“他带了律师过来,没说两句话,那些警察就把你放出来了,他好帅,声,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清冷的声音响起。
宿时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看了眼叶蜚声,才对傅雅伸出手:“你好,我是她的丈夫,宿时信。”
傅雅愣住了,眼睛瞪大,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压抑住尖叫的冲动,连忙握住宿时信的手,“你好你好,我是声的朋友,Freya,你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傅雅。”
宿时信点点头,朝叶蜚声递出手,“没事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叶蜚声看着那只刚刚牵过的手掌,静了片刻,最后还是伸出右手,和他交握在一起。
——
车里暖气太过充足,叶蜚声很快就感觉到热,她将车窗按下一条缝,夜里的冷空气随之吹了进来。
她的大脑也跟着冷静下来。
她转头,看着身旁的人,轻声说:“对不起。”
宿时信眸光微动,“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叶蜚声笑了下,尽量以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你救我,给你添麻烦了。”
宿时信搭在腿上的指尖微动,声音稍冷,“的确很麻烦。”
叶蜚声脸上的笑顿住,吹进车里的冷风好似要将她的脸冻僵,她的胸腔像浸了冰水的海绵,沉落下陷。
“不过比起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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