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厂的技术资料室，是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孤岛。
它偏安于办公楼最阴暗的一角，与不远处那两座灯火通明、咆哮不休的钢铁地狱，仿佛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那里是沸腾的、属于未来的战场；而这里，是凝固的、属于过去的坟墓。
路承舟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时，一股浓郁的、独属于故纸堆的霉腐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里混杂着纸张纤维腐朽的酸味与尘埃的腥气，厚重得几乎能将人吞噬。
光线被阻隔在门外，门内是深不见底的昏暗，只有几缕从高窗斜射进来的月光，在空气中划出数道笔直的光路，让亿万颗尘埃在其中无声地翻滚、狂舞，如同迷失的星辰。
这里，是红星厂数十年记忆的陈尸所。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制书架，如沉默的巨人般列阵，它们身上那层绿色的油漆早已剥落得斑驳不堪，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骨。
架子上，塞满了成卷的、用牛皮纸包裹的图纸，以及一本本封面已经褪色发黄的资料手册。
它们**乱地堆叠着，挤压着，许多卷宗的边缘已经破损，露出里面脆弱泛黄的纸张，像一具具被草草掩埋的尸体，伸出了干枯的手指。
在这片死寂的王国里，只有一位守墓人。
“谁？”
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从书架迷宫的深处传来。
伴随着一阵压抑的咳嗽，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鼻梁上架着一副镜片厚如瓶底的老花镜。
他手中拿着一把鸡毛掸子，正小心翼翼地拂去一本厚重典籍上的灰尘，那姿态，仿佛是在为一位逝去的君王擦拭灵柩。
他是邱老，资料室的管理员，一个比这些资料还要古旧的活化石。
邱老的目光，透过那厚厚的镜片，审视着门口这个不速之客。
当他看清是路承舟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与疏离。
对于这个搅动了整个红星厂风云的年轻人，厂里的人分为两种。
一种，是像江建国和刘师傅那样，被彻底折服，视之为神明的狂信徒；而另一种，便是像邱老这样，固守着传统与旧日荣光，对这种颠覆性的“异端”抱持着深深怀疑的守旧者。
“路总师。”
邱老的声音不咸不淡，既没有起身迎接，也没有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三号车间还不够你折腾的？怎么有空跑到我这片废纸堆里来了？”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在他看来，路承舟所代表的那种冰冷、高效、完全摒弃经验的“新世界”，是对老一辈工匠精神最彻底的亵渎。
路承舟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尖刺，他的目光早已越过老人，投向了那些沉默的书架。
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堆废纸，而像一柄精准的X光，穿透了尘封的表象，在扫描着其中蕴藏的、不为人知的信息骨骼。
“我需要东西。”
路承舟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这里除了废纸，什么都没有。”
邱老冷哼一声，继续着他那神圣的除尘工作。
“三十年代，德国MAN公司的G系列船用柴油机全套技术引进资料。”
路承舟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资料室里，“包括材料成分分析报告、热处理工艺标准，以及燃油喷射泵的全部图纸。”
邱老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缓缓转过头，镜片后的双眼，第一次真正地正视路承舟，眼神中充满了惊疑。
“你要那东西干什么？”
他皱起眉头，“那是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当年厂里组织过最顶尖的技术员攻关，连皮**都没摸透。那套燃油泵的设计，简直是魔鬼的作品，根本就不是我们现有的设备能造出来的！”
“我还需要，”
路承舟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说道，“五十年代，我们从苏联引进的T54坦克V54发动机的全套维修手册和零部件测绘图，重点是它的铝合金缸体铸造工艺和高压冷却系统的部分。”
邱老彻底愣住了，他手中的鸡毛掸子，无力地垂了下去。
如果说前者是天方夜谭，那后者，就是红星厂历史上一次惨痛的失败。
当年为了仿制那款先进的铝合金发动机，整个铸造车间耗费了无数心血，最终却只得到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品，那次失败，几乎成了老一辈技术人员心中永远的痛。
这个年轻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难道想把历史上所有失败的、被证明是死路的技术，重新挖出来，再羞辱一遍吗？
“那些东西，早就被扔到角落里发霉了。”
邱老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有不屑，也有着一丝被勾起的、关于失败的痛苦回忆，“路总师，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强心柴油机是好，但好高骛远，只会摔得更惨。”
“带我去找。”
路承舟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邱老沉默了。
他看着路承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的狂妄与冲动，只有一种绝对的、理性的自信，仿佛他要找的不是两份尘封的资料，而是两件早已被他预定好的、囊中之物。
最终，老人叹了口气，像是妥协，又像是认命。
他放下鸡毛掸子，佝偻着身子，领着路承舟走向了资料室最深、最黑暗的角落。
那是一个被遗忘的区域，空气中的霉味更加浓重，地面上堆积的灰尘，厚得能踩出脚印。
“喏，都在那儿了。”
邱老指着一个巨大的、几乎被蛛网完全覆盖的铁皮柜，没好气地说道，“钥匙早就丢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说完，他便抱起双臂，站在一旁，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他倒要看看，这个无所不能的路总师，要如何打开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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