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别苑的日子,是囚于汤药苦涩、炭火烘烤与窗外无尽风雪嘶吼中的日子。时光并非流逝,而是在这浓稠得化不开的滞重里,如冷却的蜡油,一层层淤积、堆叠,最终凝固成冰冷而窒息的块垒。
一连数日,沈徽被观棋与郑伯牢牢圈禁在暖阁之内。这方寸之地,俨然成了精炭与汤药筑就的新囚笼。院中呼啸的风声,被无形的力量拧作一股股冰冷的绞索,自窗棂门扉的每一丝缝隙钻入,死死缠上他脖颈,勒出无声的窒息呜咽。炭盆昼夜不息地吐纳着灼热,将阁内空气烘烤得滞重如铅,每一次呼吸都需费力撕扯。观棋日日枯守红泥小炉旁,眼望陶罐中浓黑似墨的药汁翻滚、鼓胀,蒸腾出令人作呕的气息——那是无数根茎树皮熬煮出的腥苦,浓烈而霸道,早已浸透锦褥,浸透沈徽的每一缕发丝、每一寸衣衫,更深深蚀入他舌根骨髓。这气味盘踞不去,是暖阁的暴君,将世间滋味尽数驱逐,徒留一片苦涩的荒芜。
“少爷,该用药了。”观棋的声音如羽毛般轻轻落下,小心翼翼地刺破了暖阁内仅余炭火爆裂声的、死水般的沉寂。他捧着一只青瓷药碗趋前,碗中浓稠的黑色汁液兀自荡漾,热气蒸腾,那股熟悉的、令人绝望的苦涩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扑面而来。
沈徽深陷在软榻层层叠叠的锦褥之中,目光穿透窗棂,空洞地胶着在院角那株伶仃的小枫树上。不过几日,枝头那曾倔强燃烧的几点猩红,已凋零大半,仅余三两片枯叶,在凛冽寒风中瑟瑟飘摇,仿佛他生命之火最后摇曳的微光。观棋的声音仿佛来自极远处,他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每一个关节都像锈蚀千年的机关,滞涩地摩擦着。灰败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只那两片枯叶般毫无血色的唇,依着某种指令,无声地开启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药汁灌入喉中,激起的是一阵更甚一阵的恶心与脏腑深处的灼痛。沈徽紧闭双眼,竭力压抑着胸腔内翻腾欲呕的剧痛,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千钧重负。窗外,山风的呜咽陡然转急,如同万千幽魂在悲泣,用无形的手掌疯狂拍击着窗棂,似要撕开这囚笼一角。死一般的沉寂里,唯有偶尔一枚松果被狂风扯落,砸在屋顶青瓦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那声音在绝对的静默中被无限放大,惊心动魄,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心跳。
“少爷,您看,”观棋努力想撬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捧起一个粗陶小瓶,“郑伯今早扫院子,在墙角石缝里寻到几朵晚开的野菊,金灿灿的,给您插上了。”瓶中,两三枝纤细的黄色野菊孱弱地立着,花瓣薄如蝉翼,近乎透明,在暖阁浓稠滞重的空气里,瑟瑟地、怯怯地摇曳着,仿佛几簇微弱的金色火苗,随时会被无处不在的药味和沉沉死气压灭。然而,就在这绝望的囚笼中,它们固执地逸散出一缕缕淡淡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微苦清香,如同一丝若有若无的抵抗,倔强地渗入被药味统治的领域。
沈徽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掀起。他那双空洞的眼眸,终于聚焦在瓶口那几点细小的、脆弱的金黄之上。这一抹微弱到近乎虚幻的亮色,在充斥着药味与死亡气息的暖阁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却又如此惊心动魄的珍贵。一丝极淡的涟漪,如同投入深潭的微尘,在他死水般沉寂的眼底倏忽掠过,快得令人疑是错觉。他没有言语,眼帘如同沉重的石门,再次缓缓垂落,隔绝了那缕微光。观棋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却仍小心翼翼地将那粗陶瓶置于软榻旁的小几上,让那几簇随时可能熄灭的金色火苗,固执地、无声地映入少爷低垂的视线。
午后的光阴,被拉长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每一瞬都粘稠难行。沈徽几乎粒米难进,只就着观棋的手,勉强啜饮了几口熬得稀烂如水的米粥,便虚弱地摇头推开。身体的衰败如同一副无形而沉重的枷锁,将他死死钉牢在锦褥深处,连稍稍翻动身体,都需耗尽积攒许久的、微不足道的气力。意识在昏沉的泥淖中浮沉,大半时光陷入昏睡,或是在半梦半醒的迷离之境中挣扎。破碎的梦境里,偶有零星浮光:幼时手中那挣脱了引线的纸鸢,正扶摇直上,扑向一片令人眩晕的、无垠的湛蓝……然而,这抹亮色转瞬即逝,无边的、渗入骨髓的黑暗与酷寒如同巨兽之口,骤然合拢,将一切温暖与希冀吞噬、冻结。每一次从这冰冷的噩梦中挣脱,迎接他的必是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的剧喘,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粘稠的绝望,如墨汁般洇开,浸透肺腑。
窗外,那株伶仃小枫树上,最后两片枯槁的红叶,如同耗尽了所有生机的、颤抖的指尖,在狂风奏响的凄厉挽歌里,终于松开了对枯枝最后一丝微弱的依恋,无声无息地,向着永恒的暮色深处飘零、坠落。光秃的枝桠,刹那间化作无数森白嶙峋的骨爪,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低垂欲塌的天幕。那沉重的天穹,仿佛正被这些绝望的骨爪生生撕扯着,一寸寸地压得更低、更沉,最终,如同冰冷的铁盖,重重覆压在整个听松别苑之上。沈徽的心,亦随着那两片坠落的残红,一同沉入更幽深、更冰冷、不见一丝光亮的永冻之渊。那抹曾于凛冽寒风中倔强燃烧的赤色火焰,终究……彻底熄灭了。他的天地,自此唯余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死寂的灰暗。
郑伯,是这寂寥别苑中一道沉默而永恒的剪影。观棋无数次目睹:他那脊背佝偻如经年古松虬结的根,在空旷的庭院里一寸寸艰难挪移,枯枝般嶙峋的手紧握扫帚,连青石板缝隙间最微末的尘埃与落叶,也被他一丝不苟地剔出。也曾见过:他紧握一柄豁了口的旧柴刀,如同削凿着凝固的时光,沉默而专注地,一刀一刀砍断廊檐下那些业已枯槁的藤蔓和僵死的竹节。他寡言少语,其声如石坠寒潭。偶有山风狂暴,刮得观棋心胆俱裂,颤声低语:“郑伯,这风……怕是要把天都撕碎了。”回应他的,往往只是喉间滚过的一声含混浊重的“唔”,或是一句沉甸甸砸下的预言:“冻雨……要来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如同积满岁月尘埃的古旧铜镜,偶尔会掠过暖阁紧闭的窗棂。每当窗内锦褥之下,传来那具躯体无法自抑的、蝶翼般微弱却剧烈的颤抖时,这双枯槁的手,便会无声地、近乎本能地,将那燃烧的炭盆,向软榻的方向,再推近寸许。那寸许的距离,是他对抗无边寒意唯一能做的、沉默的挣扎。
这一日的午后,连日肆虐的山风竟罕见地显出一丝倦怠,呜咽声低沉下去,仿佛狂暴的野兽暂时收敛了利爪。几缕稀薄惨淡的秋阳,如同上天吝啬的施舍,艰难地穿透积满尘灰的窗棂,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黯淡、毫无温度的光斑。这微弱的光明非但未能驱散阴霾,反而将暖阁内的滞重与晦暗映衬得愈发深浓。沈徽深陷在厚厚的锦褥堆中,目光如同被钉住,死死锁在窗外那株如今已彻底剥尽华裳、只剩嶙峋白骨般枝桠的小枫树上。那些枝干在灰白低垂的天幕下扭曲伸展,每一道嶙峋的折痕,都像是命运之神刻下的、冰冷而残酷的嘲讽。然而,就在这无边无际的死寂深处,在他灵魂被绝望浸透的冰原之下,一股被长久压抑的焦灼渴望,非但未曾熄灭,反而如同被厚厚灰烬深埋的炽热炭核,在坚冰的囚禁下,正无声地、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灼烧起来!那枫树凋零前最后的呐喊,那赤焰燃尽自身、向死而生的姿态,如同滚烫的烙印,反复灼烤着他濒临枯竭的灵魂。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近乎自我毁灭般的决绝,终于挣断了所有枷锁,破开覆盖心魂的万丈冰层,带着燎原之势,轰然破土而出——
“备琴。去山顶崖边。”这声音骤然响起,干涩、沙哑得如同粗粝砂石在腐朽的骨头上反复摩擦,是久咳撕裂喉咙的残响。然而,那语气却沉静得如同古井深处冻结的寒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违逆的决绝力量,如同投入死水潭心的一块巨石,瞬间将暖阁内令人窒息的沉寂砸得粉碎。
观棋拨弄炭火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他愕然抬头,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写满了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少爷?您……您说什么?外头山风寒气砭骨,能侵肌透髓!您这身子……万万经不起丁点颠簸了啊!昨儿咳得才略缓了些……”少年急得语无伦次,眼中涌起浓重的哀求,双膝发软几乎要跪倒,“求您了少爷!就在这暖阁里抚一曲吧?郑伯说过,这屋子拢音也是极好……”
“观棋,备琴。”沈徽重复道,语气平静无波,目光却沉凝如万年不化的寒潭之水。他不再看惊惶的少年,双手死死撑住榻沿,牙关紧咬,调动起残躯中每一丝微末的气力,对抗着那无形的、将他钉死在锦褥上的沉重枷锁。身体一寸寸、极其缓慢地向上抬起,每一次肌肉的收缩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脆弱的脏腑在挤压与拉扯中发出无声的呻吟,尖锐的刺痛直冲脑髓。额角瞬间沁出大颗冰冷的虚汗,迅速濡湿了青黑的鬓发。那张透明如薄胎白瓷的脸上,因这耗尽生命的挣扎而骤然浮起一层异样的、病态的薄红,凄艳得如同名窑瓷器在窑火将熄之际,胎骨里透出的最后一抹惊心动魄的釉里红,美丽而短暂,预示着彻底的毁灭。然而,他那双眼睛,却在此时亮得骇人!如同濒死灰烬堆里,骤然迸射出的、最后一颗不顾一切也要燃烧殆尽的火星,带着一种洞悉生死、超越痛苦的奇异沉静,灼灼地、死死地钉向窗外云雾缭绕的、那山巅的所在——“此刻便去。”
那眼神中的光芒,近乎疯狂偏执,却又蕴含着一种磐石般不可撼动的意志。观棋被这目光死死钉在原地,所有劝阻的言语都冻结在喉头,沉甸甸地堵着,化作冰冷的铅块,坠得他心口生疼。他太熟悉少爷眼中这种光了——如同扑向焚身烈焰的飞蛾,一旦决意,便百死不回。最终,少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认命般沉重到极点的叹息,双肩无力地垮塌下去。他只能苦着脸,默默走向角落,从积尘的琴囊中捧出那具桐木古琴。琴身古朴,触手冰凉,如同深埋地底、沉睡千年的寒玉。观棋用最厚实的锦缎,里三层外三层,将那冰冷的琴身仔细包裹、缚紧,仿佛在包裹一个关乎生死的秘密,然后紧紧抱在胸前。那冰凉的琴身紧贴着跳动的心脏,仿佛抱着一个无比沉重、他无法理解却必须誓死守护的执念与宿命。另一只手,则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搀扶住沈徽那只瘦削得几乎只剩坚硬骨节、隔着厚厚衣物都硌得人生疼的臂膀,几乎承担了对方全身大半的重量。臂膀上传来的触感轻飘得可怕,仿佛稍一松手,这具躯体便会如枯叶般被风吹散,这认知让观棋心慌得几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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