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像是斟酌了许久才开口,“这事……我仔细想了想,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
“不踏实?”孙裴岩诧异地看向妻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有什么不踏实的?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政府专员都亲自上门了,这分量还不够吗?”
“不是分量的问题。”红丽摇了摇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毛毯的边缘,指腹摩挲着柔软的绒毛,“你确定没看错那份文件?学费、生活费全由军部资助,毕业后必须入伍服役……四年。”她特意加重了“四年”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沉甸甸的意味。
“怎么会错!”孙裴岩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包学费生活费,这条件多好啊!省了我们多少事!服役四年怎么了?那是光荣的事!多少人想为国家效力还没机会呢!”
“光荣是光荣,可是……”红丽欲言又止,眼神里的担忧像潮水般漫了上来,“裴岩,你还记得我那个远房的表弟阿斌吗?就是前几年去服过役的那个。”
“记得啊,怎么了?”孙裴岩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他不是挺好的吗?退伍后还在一家安保公司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待遇挺优厚的。”
“表面上是不错。”红丽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说什么需要保密的事,“可他前阵子跟我妈唠嗑的时候,私下里说过,部队那地方……根本不像外面宣传的那么光鲜。他说……那种地方,水很深,黑得很!”
“黑得很?”孙裴岩皱起了眉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你听他胡说八道什么?部队那是最讲究纪律的地方,怎么可能‘黑’?”
“他说……”红丽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涩然,“女人去了那种地方,周围全是男人,等级又森严……很多时候受了委屈都没处说理去,只能自己忍着。他那意思就是,吃亏的往往是女人,尤其是那些长得好看、又没什么背景的姑娘家……”她的话没说完,但其中的隐忧已经再明白不过。
孙裴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将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磕”的一声轻响,茶水都溅出了几滴:“胡说八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阿斌那小子肯定是自己在里面混得不如意,就在背后编排这些!军区是讲纪律、讲原则的地方,哪有你说得那么龌龊!叶眉是去当军医,是技术人才,是受人尊敬的!谁敢给她亏吃?”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反驳,显然对妻子的话极为排斥,根本不相信。
“我怎么是听歪理邪说了?”红丽见丈夫不信,也有些急了,声音提高了几分,“阿斌那是亲身经历过的!他说那些长官……唉!总之里面的弯弯绕绕多着呢!咱们叶眉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苦,性子是开朗,但也直率,没什么心眼儿。我真怕她到了那种环境里,应付不来那些人和事,到时候受了欺负,我们隔得远,都不知道……”说着,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你就是杞人忧天!”孙裴岩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咱们叶眉有多优秀你不知道?她情商高,处事冷静,朋友多,人缘好,什么样的环境适应不了?部队那是大熔炉,是锻炼人的地方!正好让她去磨练磨练,变得更成熟、更坚强!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龙潭虎穴了?”
他越说越觉得妻子不可理喻,站起身来,在客厅里踱了两步:“再说了,那是圣保罗医学院特招的军医!能跟普通大头兵一样吗?肯定是受重视、受保护的!今天来的尹专员,你也看到了,一看就是个正派严肃的人,他领导的学院,能把自己的学生往火坑里推?”
红丽被丈夫一连串的反问堵得说不出话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但她脸上的忧色丝毫未减,反而像潮水般更浓了。“我不是说专员不好,”她低声辩解,“我是说那个环境……那么多男人……万一……”
“没有万一!”孙裴岩大手一挥,显得极不耐烦,“我看你就是妇人之见!眼光短浅!只看到那些道听途说的阴暗面,看不到这背后大好的前程!军医啊!说出去多有面子?将来的发展能差得了?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咱们女儿凭实力争取到了,你倒好,在这里瞻前顾后,尽想些没影的糟心事!”
他走到妻子面前,语气稍缓但态度依旧坚决:“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是天大的好事!你不准再跟叶眉说这些有的没的,免得影响她的心态!让她安心在泰国玩,回来考完试,就安安心心准备去学院报到!”
红丽看着丈夫斩钉截铁、毫不妥协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了喉间一声无奈的叹息。她默默地低下头,手指更加用力地绞着毛毯,指节都泛白了。
她知道,丈夫此刻正处在兴头上,一心只看到女儿前途光明灿烂的一面,根本听不进任何不同的声音。而她那些基于亲戚亲身经历而产生的担忧,在他看来,不过是毫无根据的杞人忧天,甚至是触霉头的晦气话。
可是,作为一个母亲,那种对于女儿即将踏入一个完全陌生、且隐约传闻并不友善的环境的担心,如同细细密密的丝线,紧紧缠绕在心口,越勒越紧,让她喘不过气来。
客厅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壁灯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孙裴岩重新拿起茶几上的报纸,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里还在为妻子的“不明事理”而有些气闷。红丽则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空洞,里面充满了无法排解的忧虑。
在那幅被所有人看好的、明亮的未来画卷之下,一丝难以言说的阴影,已悄然埋在了母亲的心底,挥之不去。……
第十八个学生,何念曦。又要去贫民窟了。
瑆洲东北部的边缘地带,像是被城市主流文明遗忘的褶皱,与市中心隔着的那几条铁轨,不仅锈迹斑斑,更像一道无形的时光屏障——铁轨那头是玻璃幕墙反射的霓虹闪烁,车水马龙间是衣着光鲜的行人步履匆匆;铁轨这头,却停驻着另一番凝滞的景象,仿佛连风都带着滞重的气息,吹过之处,扬起的都是混杂着生活碎屑的尘埃。这里是低收入移民的聚落,空气里的味道是生活最本真也最粗粝的浓缩:巷口小摊反复油炸的面团裹着油脂的焦香,在午后的热浪里蒸腾弥漫,却总也盖不住街角垃圾桶溢出的腐臭——烂菜叶、变质的米饭、丢弃的动物内脏,在潮湿的气候里发酵出令人皱眉的酸馊;再往深处走,矮屋连片的阴影里,霉味从墙根、从板缝、从堆叠的旧物中钻出来,带着土腥气,三者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钻进鼻腔,便黏在喉咙里,带着挥之不去的涩味。
狭窄的街道本就容不下两辆三轮车并行,两侧的板房与棚屋却还在拼命“挤占”空间,屋檐压得极低,像是随时会塌下来。墙皮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内里暗沉的砖块,有的地方砖块松动,便用朽坏的木板顶上,木板烂了,又换成破布和硬纸板,用钉子胡乱钉着,风一吹就“哗啦啦”作响,勉强能遮挡些风雨,却挡不住墙缝里钻进来的寒意。声音在这里是没有边界的:广东话、越南话、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在巷子里碰撞,吵架似的叫卖声、麻将牌的碰撞声、婴儿被惊醒后撕心裂肺的啼哭、老旧电视机里模糊的戏曲唱腔,还有不知哪家传来的咳嗽声、锅碗瓢盆的磕碰声……所有声音搅在一起,像一口永远烧不开的浓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喧闹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颓败,仿佛这方天地的生命力,都在这日复一日的嘈杂中慢慢耗散。
尹柏萧的车驶入这片区域时,像一滴不慎落入泥沼的墨汁,显得格外突兀。那流畅的车身线条在斑驳的墙面前划过,锃亮的车漆反射着灰蒙蒙的天光,与周围褪色的铁皮、斑驳的木板、坑洼的路面形成刺眼的对比。车子刚停稳,路边几个靠着墙根打盹的流民便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里先是警惕——这片区域很少有这样的车进来,接着是好奇,像打量一件不属于这里的异物,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敌意,仿佛这突如其来的“体面”,反衬出了他们生活的窘迫。尹柏萧此行是为了寻找他的第二十个学生何念曦,可车子再往前,巷子窄得连车门都打不开,他只好将车停在一个勉强能掉头的路口,推开车门,皮鞋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街边的明沟里,污水泛着墨绿色的泡沫,慢悠悠地流淌,偶尔漂过一个塑料袋,被水底的杂物勾住,便在原地打着转。废纸和烟蒂被风卷着,在路面上翻滚,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某种细碎的叹息。几个孩子赤着脚在路边追逐,他们的皮肤是营养不良的蜡黄色,瘦得能看见突出的肋骨,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脚都磨破了,沾满了泥渍和油污。看到尹柏萧——笔挺的西装,一丝不苟的发型,浑身散发着与这里截然不同的沉静气质,孩子们都停了下来,追逐的欢笑声戛然而止。他们睁着又大又亮的眼睛,怯生生地盯着他,眼神里有好奇,像看到了故事书里走出的人物,又有一丝本能的退缩,悄悄往同伴身后躲了躲。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进了石子,紧接着,尖利的惊叫声划破了巷子里原本的嘈杂,瞬间攫住了尹柏萧的注意力。
“菠萝呀!菠萝呀!!”一个年轻的男声响起,带着些沙哑,用的是地道的粤语,声嘶力竭的呼喊里,刻意放大了惊恐,仿佛下一秒就有灭顶之灾降临。
“菠萝”——尹柏萧瞬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