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多少个约定能完成?
前世刘煌到死也没能看自己开拓的河山一眼。
而阿九,如约将看过的天下带进了她的坟茔。
盛世人间,在墓里封存了三十年,往后或许还会长存长存百年千年。
她着手修建帝陵那日,阿九便对她说,要为她作画,一抹丹砂自画笔点在她鼻尖。
其余的礼官斥骂他对圣人大不敬,他一笑付之。
修建帝陵那段时间,阿九常抱怨手酸,整日在寿穴作画,连为她在发间簪花也提不起手臂了。
刘煌记得那日的笑声,她剪下一朵御花,顺着脸颊簪到了他的耳侧。
他是个很教人满意的礼官,无论是在白日还是在黑夜,是书榻还是床笫。
作为自己小试云|雨情的对象而言,他很周到,带着温和的悸动,让她初时便对此事没有产生不好的恐惧。
只是发生的时辰不大对,是她去往北辽和亲前夜,当命永阳公主和亲的圣谕下达公主府,他疾疾闯入,想与她同去,吻在她的手背。
然后是指尖、额发、胸前,轻盈地像停驻在花枝间的蝴蝶。
“……我不想你走。”
“请记住我。”
那夜檀香不灭,搅和了一夜。
阿九画了所有人的脸,却独独遗落了他自己的。
以后再难找到他这样的好画手了,刘煌想。
不过自己本也是从盲人恢复没多久,入眼最好的画也只有他的,其他更好的也没见过,可不就是再难找到了?
伏檀闷喝了口酒。
刘煌道:“你偷喝我的酒做甚?”
他讶异,才发现拿错了酒杯。
“陛下想我如何赔?”伏檀支着颌,手肘撑在案上,“我画技也很巧,你若想,我也可以给你画。”
“你?”刘煌望过去。
他应了声,指尖不紧不慢叩着桌案。
刘煌问:“你就不怀疑我不是宣帝?”
寻常人见到死了三十年的人都会震惊好长时日,他却不疑有他。
若说李家兄弟脑子不好使,还算说得过去,而眼前人怎也不像没有一个好使的脑子。
他端详着她:“我不会认错。”
认错了,那半辈子当工地苦力的考古生涯不要也罢。
尽管再石破天惊,那双谙熟摹画着壁画的手不会有假。
她就在眼前,也远在天边。
话空空落,刘煌直觉探不透,探不透他背后难以用常法寻觅的深穴。
他似乎通晓无数远在千里的事。
刘煌不止一次试探过,希望打听些消息。
可自道出祯州洪灾后,他没再多透露任何有用的事半个字,唯有对她的离去无比笃定,带着近乎鲁莽的确信说,她必会入世的。
比自己还相信。
每每问山下的情形,他像一个手拿司命册的漠世仙人,要么不语,要么答的永远是:万事万物终局已定,无求改变。
“哟,在此地献酒呢。”
围龙屋从祠堂到望山处有片种花草的露天空地,名曰“化胎”,能仰观整座屋宅全景,小李郎一眼就就瞄到了喝酒的二人,好似捉|奸。
他上前看眼桌上酒盏,再看眼伏檀留着墨痕的手与刘煌手中书册,嗤笑:“郎君可真上进呐。”
“这一日义父做的,还真上杆子爬了。”小李郎将酒坛推向伏檀肘处,端来新酒,斟给刘煌,“你的酒也太浑了,头儿明日便离开了,别熏着她。”
刘煌:“酒是我选的。”
小李郎跪下了。
“原来是头儿选的啊,我说怎么那么醇香,三百里都能闻见!”他哈哈打马虎,抱过酒坛倒上一杯饮尽,道个了绝字。
刘煌淡淡合上书册,“我没允人喝。”
小李郎一口酒喷出,继续跪地。
见刘煌即跪已不知何时成了他的习惯,跪久了竟觉还挺舒适,她仿若有某种蛊力,人在其跟前立也不是,站也不是,跪下去反而莫名轻松了。
“啊,被喷到了呢。”伏檀衣袖遮面,放下后颇有些苦恼地看着上面溅的酒渍。
“好难闻哦。”
“头儿,听到了吗?他说你的酒难闻!”小李郎逮住时机煽风点火,又跪下。
“来,这个给你。”刘煌递上帕巾,就当是男人为礼官在书册提字的谢礼。
伏檀道:“多谢。”
随后看向旁侧嘟哝的小李郎。
“既然六兄不喜欢我,我还是不和你们下山的好。”
“赶紧走赶紧走!”小李郎跳起,又跪下。
“那你如何去兴王府?”刘煌问。
“或许……只好来世了。”伏檀神情里透着难掩的失落,“我本也是去为陛下请祭庙,现在看,终老此山亦好。”
黑黝黝的山里起了风,鬼影般动,他冠前缨丝荡在夜风里,“陛下还活着我已知足,即使一生有憾也没关系了。”
跪在地上的小李郎脸颊抽搐,暗戳戳学了几嗓子。
伏檀躬身作揖:“明日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替你挽髻了,陛下,不,禾娘子。”
刘煌脑中一闪。
等等,挽髻!
怎把此事晾了?
一旁的小李郎歪鼻竖眉,刘煌看了眼,缓缓摇头,心里交叉打上的两笔墨。
时下世道纷乱,上哪找个能打能书能作画的挽髻丫鬟?此人若走,无异于少了一个护卫、一个书童、一个丫鬟。
若放在三十年前,这等事无需刘煌挂心,如今她囊中羞涩,有此不图钱财之人不拘一格降世,身为帝王岂能不用人有道?赐一次发挥余热之机?
“留下吧,随我们一起去。”在人礼毕正要离开时,刘煌出声。
“头、陛下!”小李郎瞪出眼珠子,然而刘煌下定之事,他无权更改,登时看向伏檀,像是在看什么妖孽邪祟化的大奸大恶。
伏檀似没注意地上有人,轻声负拳,“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就这样,李家兄弟再不满也无济于事,第二日便见伏檀收拾好行李倚在修竹前,动作比以往都快。
老妪在屋内替刘煌叠着衣物,阿婴抱着刘煌不放,要随行下山。
“山下危险,日后我来接你。”刘煌抚过幼童温热的发顶。
“可我想跟阿姊一起走。”
刘煌微愣,衮龙袍的熏香在脑海一闪而过。
三十年前,也有一个孩子拽着她的裙摆,蹦跳着不让她走,可在阴间,她没有见到她的小太女。
刘煌蹲下身手指东樵山,“你知道那是何处吗?”
“帝陵。”
“是宣帝睡着的地方哦,”她揉揉阿婴通红的鼻,“她就在这里。”
“宣帝会听见我对她说话吗?”
刘煌捧起她的脸,嗯了声:“她听得见。”
“你看,屋里的祠堂有她的名字,你若是有想说的话顺着小路去祠堂里,她会听见的。”
“我不要去祠堂,祠堂里……”阿婴努着嘴,欲说还休,小心拉过刘煌低语,“祠堂里的老爷爷长得好凶,每天都在烧纸,还边笑边哭,我怕。”
“边笑边哭?”
“我有一日看到了,就是阿姊说是忌辰那日。”
有视线从祠堂虚掩的门里窥伺,刘煌凝眸。
门边无人。
阿九说,木樨花冬日是不开的。
已经过了木樨花开的时节,木樨花还在香……
伏檀掏出木樨花糕,送到哭红眼的孩子唇边,“阿姊不回来,把她的糕点全吃完好不好?”
小手接过木樨花糕,旋即挺到刘煌唇间,“阿姊吃。”
刘煌有些许出神,咬了一口。见她木木然吃完一盒,阿婴拍手笑起从袖中掏出另一盒木樨花糕,递到刘煌面前。
“阿姊,这个,这个也好吃。”
刘煌又咬一口,没有吞咽,唇角平下,“这颗花糕是谁给你的?”
阿婴拉起小毛毡,悄声只对她嘀咕,“那位爷爷……自己给我的。我走进去,问他为什么哭,他就不哭了,给我吃的,叫我不要说出去。”
“对不起,我说给阿姊了……”小人儿做错事般缩起眉,“阿姊不喜欢吃?很难吃吗?”
“不,糕点很好吃。”刘煌摸了摸阿婴,将阿婴交给伏檀,向祠堂深处走去。
“怎么了头儿?”李家兄弟生怕刘煌不见了和伏檀共处。
“别跟来。”
天圆地方的围龙屋,转过中堂进入暖阁温暖如春,炉火焚着木樨枯枝。
老人伸出手,慢慢烤暖。
那是双满是黯斑的手,像剥落的墙皮,皱纹布满手背。
再光明的火光也照不平被春秋侵蚀掉血肉只剩一层皮挂着的躯壳。
冷风将铜漏的点滴声吹灭,时辰渐渐随日头偏移。
火冷了,成了灰,他闭上眼,却听门“吱扭”而开。
老人骤然睁开浑浊的双眸。
“我要走了。”门外响起一道音。
他垂于膝上的拳暗暗握紧。
“你不想出来送送我吗?”刘煌念出名字。
“冯樨。”
沉默无声,偶有一两颗从木炭焦白处爆裂的火星回应门外的不速之客。
“他死了。”
“是么。”刘煌的手置于门边,“原是我错认,叨扰。”
伸进木门的鞋履移了出去,“若是有一日尊长见到冯大统领,可否为我转达几句话。”
屋内动静皆俟,不闻呼吸。
老人迟暮的背影略动了下。
“请你告诉他,‘他很好看,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
无声的微澜涌动在屋梁下。
“‘我还是很想再吃一次,他做的花糕’。”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屋内烤火取暖的人莫名胸口燥热,炭炉分明冷却,体内无火自焚,比凉意还要彻骨。
直待门外彻底无了动作,他才挨近门一寸寸摸着,打开门,日光照在暖袍上,本就滚烫的胸口被炙得难受。
这时,门侧冒出的身影毫不分说,挥开挡住胸前苍老的手,硬生扒开暖袍,扒开里衣,让胸膛曝露在日光中。
锁骨下胸骨间,一点小痣色如朱砂。
她终是看见他说的红痣。
“你的胸前有一颗痣,是你亲口说是红色的,你还记得吗?你说你要给我看的。”
像是顷刻被人将最隐秘的狼狈放在午日之下,老人失了动作,再多的面罩遮挡也无用。
“冯樨,别哭。”
他本没有要哭的意思,一听刘煌这话,泪水不自觉淌下眼尾。
戴着面罩的脸别过去,又被刘煌扭正。
一只手握住刘煌,皲裂、褐黄,苍横丑陋,枯槁一截。
与之相对应,被握住的那只手仅露半片手背,没有一丝岁月雕琢的皱纹,充盈的血气流淌经脉,像破壳的荔枝。
“我不年轻了……”他说。
衰迈的声音里,年少时的清脆荡然无存。
曾经,冯樨是那么地比她小,宫人说冯大人仿佛永远到不了弱冠。
他在昭阳殿的金瓦上挑剑歇脚,朝下丢掉酒坛与碍事的面罩,南汉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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