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王记不得自己生身母亲是何模样,林皇后去得早,他自小教养在姬皇后膝下,年幼些的时候,姬皇后常让他坐在腿上教他读书认字,教他为君之道,待他视如己出。
姬皇后也有两个孩子,长子谢霖小他三岁,次子则更小,在他十二岁时才出生。
他好奇地探头进去瞧,幼弟裹在襁褓里,被嬷嬷抱着,闭着眼睡得很熟,囟门随着吐息一动一动的,白嫩的小脸只有巴掌那么大,他顿时觉得心里软得像化成了糖水,从此三天两头便会跑来看幼弟。但是谢霖总会钻出来阻挠,说那是自己的弟弟,不是他的,他便与谢霖吵上一架,直到姬皇后牵着两人的手合到一处才勉强和好,然后第二日又不计前嫌地玩在了一块。
等到幼弟也会走会跳之后,玩在一处的就变成了三个。然而他身为储君,彼时课业已有些繁重了,又兼要习武练剑,常常是靠着燃灯到深更半夜,方才挤出一点空暇陪弟弟。反观谢霖,虽也一同读书习字,但由于不是储君,又较他年幼,太傅对其要求自然没有对自己这般严苛,依旧成日与幼弟嬉戏玩闹,令他十分艳羡。
他便同谢霖提,我把太子让给你当吧。
谢霖断然拒绝,嗤之以鼻道,你当我傻么?
他不肯放弃,循循善诱,当了太子,将来你就是皇帝了,九五之尊。
谢霖冷笑,你自己课业多,没工夫玩儿,就想让我替你背锅,想得倒美。
他气急了便放狠话,谢霖你等着,以后会后悔的!
他撂下话怒气冲冲地离去,谢霖在后边冲他吐舌头。
让不出去,他便认了命,惆怅地瞧着一日多过一日的功课和事务,直到再也挤不出闲暇来游戏,偶尔得了空去看望幼弟,幼弟拉着他的手说,霁哥哥最近怎么都不来了?
谢霖在一旁阴阳怪气,你霁哥哥忙着处理天下大事,哪还顾得上你这个小萝卜头。
他怒道,谢霖!
谁知小萝卜听了,拍着手笑了,原来是这样,霁哥哥好厉害啊,你快回去忙吧,天下大事当然比我要紧。
他笑了,摸摸幼弟的头,说了声乖。一旁吃了瘪的谢霖臭着张脸,叫他看了很是痛快。
再后来他们三个都慢慢长大,他彻底接过了属于他的权柄,执掌了朝中众多事务,成了人人称颂的贤明太子;谢霖被封了王,也参一点政,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读经书作文章,以及偶尔教导幼弟的功课。他有时虽还羡慕谢霖的清闲生活,却再也不会提要把太子之位让给他的话了。
父皇遭人暗害驾崩的那年,他二十五岁,夷狄进犯的消息传到江宁,宫妃们还来不及为皇帝哭泣落泪,便骤然惊恐失色,呼天抢地,朝中众臣亦人心惶惶。
事出突然,他还没做好当一个皇帝的心理准备,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的臣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哀声恸哭,想着千里之外山河破碎,夷狄铁骑踏落之处,积尸草腥,白骨露野,他忽然惊觉这把龙椅烫得骇人。
他对众臣道,我要去亲征。
自然引来无数劝阻,就连已成为太后的姬皇后也来过问。
他努力解释了很多。前线军心动摇,民心惶惶,还有谣言四起,说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他去往前线能极大地稳定军心。
可太后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缘由,然后问,你决定好了吗?
他点头,我意已决。
太后轻轻抚了抚他脸颊,既然如此,你便去吧,照顾好自己。
他心底突然有些酸涩,连带着鼻腔也充满了同样的情绪。
太后又道,还有一桩事,你为何还不登基?
他默了半晌,决定告诉太后,没了个太子总比没了个皇帝好。
率军离京那日,太后带着两个弟弟来城楼上送他,大乘一夕惊变,幼弟忽然之间成长了许多,收敛起往日飞扬率真的性子,乖巧懂事得令人有些心疼。
他只瞧了一眼便再不往城楼上看,掉转头下了令,马蹄扬起无边的尘土,大军声势浩荡地出发了。
万马嘶鸣呼啸声中,他隐隐听见幼弟在城楼上高声喊着他,要他平安归来。
他努力忍住了,没有回头,只是扬起手挥了挥。
夷狄显然是有备而来,为了今时这一举,少说筹划了十年之久,大乘虽国力强盛,奈何已然安逸了太久,被打了措手不及。
先帝初崩,朝局动荡,他提出亲征是为安抚民心,鼓舞士气,然而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纷纷浮出水面,凉州一战中军机泄露,被夷狄包抄夹攻,大军左支右绌,死伤惨重,一时间兵败如山倒,他带着亲卫力战至最后,终无处退走,被生擒。
或许是想拿他做筹码向大乘索取更多好处,夷狄部落并未苛待他,给了他尚可入口的饭菜与勉强安歇的处所,却也仅止于此。为了防止他自戕,夷狄将他看得很严,他其实有些想笑,毕竟自己从未想过要效仿古人殉节。他们有时还会逼迫他向帝京写求救信,越能煽动情绪挑起争端的越好,于是,如何在信中隐晦地透露自己如今很好、勿多挂念成了他每日最绞尽脑汁的事。
夷狄一直在试图劝他叛出大乘,倒向他们,许诺来日征服了大乘的土地,将会给他提供无可比拟的地位与荣华富贵,为此他们隔三差五派人来他面前宣读目前战况,近日又拿下几座城池云云,每每这时他便全当自己是个聋子,只是其中也会有些他想获知的大乘近况,譬如太后主政,扶持了谢霖即位。
夷人想借此挑唆他,向他传达出大乘已经放弃他这个前太子的意思,他不为所动,淡淡反问,大乘都放弃我了,你们为何还不放弃我?夷人劝说不成,愤而离去。
不知从何时起,前来耀武扬威宣读战况的次数日渐少了下去,终于再不曾出现了。与此同时,他从周遭看管之人的闲碎耳语中得知,大乘出了一位少年将军,是如今大乘皇帝的亲弟,封号广陵王。
广陵王天生将才,年仅十六岁便领军作战,用兵神鬼莫测,谋略惊世绝艳,自其接手兵权之后,夷狄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大乘陆续收复了众多陷落的城池。
见收回大批失地的大乘军队并无罢手之意,夷狄首领有些慌了,向大乘帝京江宁派出使节,想要议和,而他便是其筹码。
使节与大乘皇帝道,陛下兄长如今尚在北营之内。
皇帝道,贵首领是想以皇兄之性命相挟,勒令大乘退兵?
使节道,恰恰相反,如若陛下同意议和之事,我等可以保证,陛下兄长绝不会有回朝之日;而若陛下执意强攻,救回这位前太子的话,恐怕……
当然这些事都是他后来才知晓的,彼时的他尚被监禁在夷狄之地,仅从看守、送饭之人的态度和只言片语中得知,前后交战五年之久的两方近来似乎有了谈和之意,然而却不曾有半句提到过他,他像是被双方都遗忘了。
他每天数着窗外飞过的孤鸿、白桦的落叶与号角的鸣声,却只觉白昼一日比一日拖得绵长,于是他隐隐明白,他大抵是回不去了,余生只能日复一日眺望南飞的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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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令前来的将士低埋着头,双手托举着宫里传来的谕旨,在面前颇有压力的目光逼视下微微有些发抖。
“你再来一遍,他是怎么说的?”
“殿下……陛下同意了谈和,传令要殿下……收兵回朝。”
广陵王轻轻嗤笑了一声,看了看后头乌压压的大军,掀着嘴角道:“说得轻松。”
他飞身上马,下令鸣了战鼓。
“殿下……殿下,这是谕旨……”
他接过谕旨的布帛,直接当中扯开撕成了两半,向后一扔,顷刻吹散在北地猎猎寒风之中。
他轻飘飘说了句:“将士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随即高举重剑,号令出战。
“殿下!”传令将士失声叫道。
“我的父皇,我大乘丧生在夷狄铁骑下的数万子民,血海深仇尚未得报;我的皇兄,此前数年交战被俘虏的兵士弟兄们,尚还满怀希冀还等着我去救;西北的凉州、雍州、陇州、雄州四城还在夷狄脚下泣血,你让城里的百姓如何自处?”
“我不能停下来,我若在此回头,那些人就真的彻底被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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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门外的锁链被斩断,那个浑身冷硬傲骨的少年,带着血气腥风闯入了他被幽禁之地,谢霁仍有些恍惚,然而他瞧见少年的脸庞,只一眼,目眶便热了又热,险些当着幼弟的面淌下泪来。
他想说你长大了,这些年受苦了;他还想说,对不起,哥哥没能守信归来。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一如率军出征那日一般地沉默无言,这一耽搁便是五年生死。
失地尚未全数收复,广陵王还需留在北地,便遣人送他回了江宁。
到达江宁那日,皇帝摆着仪仗在城门口迎接,唤他皇兄,向他嘘寒问暖。
对面龙袍加身,贵气逼人,而他灰头土脸,一路风尘。
他垂下眼睑,觉得有些聒噪,途中他已然得知了如今朝内不少事,也证实了此前被幽禁在北地时的猜测。
皇帝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却一句也没提皇位相关与试图议和之事,他便闷闷地应着,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是他自己让出的位子,事到如今,也不能怪别人不肯归还。他只是有些怀念,怀念当初那个与他相互推诿着储君之位的孩子。
他去见了太后,太后声音依旧轻柔和缓,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太后问他可有怨她,他摇摇头,太后做的很对,他当年临走前不正是如此说的嘛,谈何怨怼。
当初他离京前曾有一个正妃,在他被生擒的消息传来后,一时心神震荡,晕厥过去,尔后不久便郁郁而终了,他如今可算得上真正的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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