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不仅学堂放假，官员也沐休。温澈照例来如意镇。

镇头的如意小酒馆，唯有三间雅间，皆在二楼。说是雅间，其实不过是用半拉竹屏隔出来的独立空间罢了。

镇里的百姓平日里来，皆是在一楼大堂里喝个热闹，鲜少往雅间去。只有温澈和风意来时会去最里侧那间，图个清静说话，又能被看见避嫌。

“轻扬，我的调令昨日到了，”向来持重的温澈难掩欣喜，“邵东知州，正五品。”

“好消息啊，当浮一大白。”风意亦高兴不已，举起酒杯，由衷道贺，“恭喜你，宴清。”

“多谢多谢！”温澈一饮而尽，复又为两人斟满，“说真的，你可愿随我去邵东？”

中间那最隐蔽的雅间内，身着月白锦衣的男人握酒杯的手悄然用力。

风意闻言，夹菜的筷子一顿，随即失笑。今日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在问她要不要跟人走。

见她不答，温澈连忙解释道：“你别误会。这些年我在溪山的政绩，起码有一半是轻扬你的功劳。若非你身份不便，我是真想聘你当师爷。”

“宴清严重了。”风意继续夹菜，“溪山较三年前，风貌全新，百姓安居乐业，都是你夙夜辛劳、勤政爱民而来，我何曾帮过你什么？倒是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

“轻扬你这话就过谦了。”温澈笑道，“且不说那年春闱你助我之恩。就说这三年，百里镇的酒，红花镇的蜜，咱这如意镇的桐油，还有梯田的造田之法，哪一样不是你的心血？”

“轻扬，你不仅是我恩人，更是这溪山的恩人，大周西南的恩人。因那梯田，百姓多了多少粮食，这西南少了多少饿殍。”

他端起酒杯，神情郑重，“我敬你，代表百姓敬你一杯。”

风意笑着摆摆手：“有幸站在伟人的肩膀上，拾人牙慧而已，不敢居功。”

隔壁，男人心下震动，原来那让温澈连跳四级的卓著政绩，竟是出自她手。原来她真有这般济世之才。

“可并非每个站在巨人肩上的人，都愿意将所见所学，无私赠予众生。”

“行吧，”风意往后闲闲一靠，姿态洒脱，略带傲娇，“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地接下了。没办法，我就是那么的......伟大。”

“噗——”，温澈险先将酒喷出来，笑着虚点她：“你呀。”

竹屏后的蒋行舟也笑，脑海自动浮现出她那眼睛亮亮的得意小模样，身后仿佛有根毛茸茸的尾巴在摇。

笑意还未抵达眼底，便骤然凝固，嘴角耷拉下来。她多久不曾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娇憨了，如今却在其他男人面前这样自在鲜活。

他猛地饮尽杯中酒，却怎么浇不灭心里越窜越高的邪火。

忽地，很想杀人，杀了他温澈。

“要去邵东么？我可等着你这位......”温澈玩笑道，“伟大的人给我送功绩呢。”

“不了。”风意轻轻摇头，“我想留在这里，这里的孩子需要我。宴清，谢谢你这三年的护佑。未来的路，我想自己走。”

温澈也不勉强，只惋惜道：“可惜了你生错了......不然这庙堂之上，你该站前排。”

风意浅笑：“可惜的当是，这个世道不允许我们出头。”

“也对，错的是世道，不是你们。”这个‘你们’有风意，有贺芸，还有......阿蕊。

温澈举杯道：“那我祝风先生桃李满天下。”

风意同样举杯：“也祝温大人前程似锦，官运亨通。”

天边玄月高悬，远处夜莺轻鸣，寂静又喧嚣。

温澈见她又一次不自觉地望着月亮发愣，轻叹一声：“在想靖安侯？”

风意回神，苦笑：“瞒不过你。”

“还爱他吗？”

这个问题直击了她，以及她背后一屏之隔的蒋行舟。他竖耳倾听，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

空气静默了许久，终于传来她略带哽咽的声音：“......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会是不知道呢？

爱也好，怨也罢，哪怕是恨，蒋行舟都能接受，至少她刻骨铭心。“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要彻底放下自己了吗？

这个认知令他慌乱之余泛起被剜了心的疼痛，就像三年蓦然接到她的死讯，几乎要痛死过去。

他执剑握笔皆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颤抖得端不住酒杯。酒水全洒在了衣摆上，洇出一片暗色。

风意抬手捂着双眼，仰起头：“抱歉，失态了。”

“需要同我说说吗？”温澈贴心递上手帕。

“不知从何说起。”风意擦擦眼泪，“虽说有点扫兴，但宴清，我今日想醉一回。”

“我陪你。”

这般脆弱的风意总是惹人心疼的。温澈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模样，宛如在冬日里撞见了团暖阳。

那是永康二十八年的上元节。

彼时他初到京城备考，被同客栈的考生拉去逛灯会。却在人潮中遭遇窃贼，盘缠尽失。那是倾全家之力，以及未婚妻阿蕊绣了无数帕子才勉强凑齐的。

那一刻，漫天的飞雪仿佛全罐进了他的脑海里，一片冰冷空白。他知道，钱追不回来了。没有盘缠，他无法撑到春闱，更无颜再见爹娘与阿蕊。

倏地，他好似被什么撞了一下，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目光空洞。

“我艹，我不会撞死人了吧。”一个清灵的声音响起。

他的目光慢慢聚焦，只见一个将兔子面具顶在头上的娇俏姑娘蹲在他面前，五指在他眼前轻晃，“你没事吧？需要去医馆看看么？”

“不用了，谢过姑娘。”他有气无力道，“姑娘自便吧。”他需要冷静冷静，思忖该如何渡过此劫。

“你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许是见他状态不对，姑娘并未离开，“需要同我说说吗？”

或许是她的笑容太过温暖，他鬼使神差地说了自己的绝望。

她听完扯下荷包，全部递了过来，又迅速收回，只掏出里面的银票：“家有醋坛子，荷包就不给你了。这些，你拿着，好好备考。”

“姑娘，我不能收......”

“绵绵——”远处传来着急的呼唤声。

她扬声应了，转头对他道，“收着吧，就当是我撞你的赔偿。我要走了，祝你金榜题名。”

说罢，扯戴好面具起身。

“姑娘，我该怎么报答你？”他急急叫住她。

“嗯......”那姑娘回眸嫣然一笑，“那就，做个好人，当个好官吧。”

然后轻盈地奔向不远处那锦衣玉冠的公子，二人执手，走向璀璨的灯海。

那时他以为，她会和那位公子结成佳偶，一生顺遂，就像他和阿蕊。

不曾想，造化弄人，就像他和阿蕊。

风意饮一杯，屏风后的蒋行舟便跟着灌一杯。待她已染醉意，他仍清醒地听着每一句对话。

温澈问：“今后有何打算？”

她言：“与芸娘把央央养大，教好学堂里的孩子。若可以，我还想写故事。”

蒋行舟蹙眉，她竟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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