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下落梅如雪乱》
张永一离了兵部便横贯内城跑去了十二卫的衙门,从羽林卫处得到燕王平安的消息,他这才恍惚地走出西长安门。
义然也没有带,他骑着马,一个人沿着青龙大街往南走。尽管这一带他不常来,但他记得清楚明白,只用沿青龙大街一直走到金光门十字街,然后选大路向东,一直骑到务本门十字街就行了,保准不会走错。可是他心里压着事情,岁末最后一天的西半城也热闹,他在车流马队中很快就丢了方向。
拐入小巷就不是这么容易出来了。
张永一转了好久,终于在第三次闯入死胡同后,认命地打算向行人问路。
死胡同之所以为死胡同,就在于这个“死”。
不过张永一的眼睛尖,移开一堆杂物里欲盖弥彰般套在上面的竹篾箱笼,睡在小山似破铜烂铁里的一个干瘪老头便慵懒地翻了一个身。老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是猪圈里滚过泥巴泔水的猪,但猪是何等聪明,一嗅出张永一身上干净、端正、富贵、年轻的气味,一张鬼脸登时落地,一骨碌从废物堆里爬起,逃也似地朝胡同口撒腿狂奔。
张永一牵着马,奇怪地望着他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一瞬。
两瞬。
三瞬。
那老头觉得身后静悄悄什么动静也无很是奇怪,忍不住别过头来看,就见那一身打扮公子哥得不能再公子哥的年轻人正看自己,奇怪考究地看着自己,像是看傻子般地看着自己,触及自己的视线,连忙和善可亲地冲自己笑:“老伯,我没有恶意。”
老头鬼使神差地刹住脚,觉得自己的行径十分掉价,下意识地一捋自己已经掉了半边的翘尾胡须,又觉得这年轻人一身正气,长得俊俏,神色里还有点呆呆愣愣的纯粹感觉,不像是谁家的探子,便试探地挪近了一小步。
张永一见有戏,连忙施礼:“老伯,我是想问个路。”
了解了来意,老头再挪近一步。
“请问金光门十字街怎么走?”
老头眉毛一翘,两日来的戒心彻底如土委地,朝张永一摆手:“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见张永一一脸讶异的样子,老头不高兴地哼哼:“怎么,以为我是城里的叫花子?”
“没有……晚辈绝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是偷度入城的土匪子?哼哼,才不是什么流民鼠辈……”
老头捡起被风吹翻了的破袄,重新给自己的猪圈垫好柴木稻草,自顾自嘟囔着:“真是虎罗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老道真是比沙子泥土还要卑贱了……我的国主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呢,留下老道一人被欺负成这个样子……”
张永一捡起要被狂风吹跑的竹笼,“老伯?”
老头没好气地冲他龇牙:“滚滚滚,打扰我休息,就差那么一点——”
他伸手比给张永一看,可张永一只看见他存满污垢的指甲比姑娘家留的都长,手又精瘦精瘦的,像是一对乌鸡爪。
老头老泪纵横:“就这么一点!”
张永一看着他拇指、食指间比的距离,差点荣获一双斗鸡眼。
“就这么点!”老头哭得伤心。
“老伯……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
“你是故意的!”
张永一被呛,不敢说话。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我马上就能在梦里见到阎王了!为什么要叫醒我啊……师父……国主……我的徒侄啊……”
张永一进退两难。
他刚想遛的,这老头却抱着自己的腿不肯撒手,自己将人扒拉下不是,任他抱着也不是,便只能舔舔被风吹得干涩的嘴唇,试探地问:“老伯,你是不是有什么冤屈——”
“我有天大的冤屈啊!”
张永一捏拳。
这老头的鼻涕马上就要滴上自己的裤脚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抖:“老伯,你有冤屈,我带你去衙门里诉,京兆、刑部、大理寺,我都认得……”
“我要告的就是那群狗官啊!”
张永一一愣,见这老头机敏地把自己的鼻涕撩开,这才蹲下身严肃问:“老伯,是官府欺压了你?什么官,京兆还是……”
“欺压!欺压!他们何止是欺负我压迫我……”
张永一要扶他起来,却见老头刚攀上自己的手臂,轻轻一捏,神情一僵,说话的语气也霎时正常许多,可这一正常,周遭顿时阴恻恻起来,“你是武官?”
“是。”
老头如遭雷劈,跌坐在地,见鬼似的,手脚并用地就要逃,张永一连忙拦他:“老伯!老伯别紧张,我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化隆城里的武官……”
老头叽哇乱叫,叫了一会儿,这才冷静下来,“西北还是东北的?”
“东北宁远的。”
老头的眼泪又滴了下来,忙趴在地上磕起头来:“义士!恩人!将军!”
张永一眼皮一跳,“老伯老伯,万万不可行此大礼,有什么冤屈你跟我说,我虽人微言轻,但但凡能帮到的,我一定竭尽全力……”
“将军!你要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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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然提着捅,肩上还挑着热水,进进出出,止不住地和张永一抱怨,“公子你从哪里捡回来的臭要饭的?这是几百年没洗过澡了吧?”
里间正哼着乡野小调愉快沐浴的老头像是长了顺风耳,扯着破锣嗓子大声骂:“滚!你才是臭要饭的!你全家都是臭要饭的几百年不洗澡!”
义然搁下捅,刚要中气十足地回怼,张永一就笑道:“别别别,惊动祖母就不好了。”
义然愤然提桶出门,过了会儿,收拾好一地水才晃荡到张永一身边,“公子,我来帮你换药吧。”
“别动他。”
义然刚要拆张永一左手臂上渗血的纱布,老头就一边系着衣带,一边慢吞吞从里间飘了出来。
“反反复复渗血,总该有个两三个月吧?”
张永一满头是汗,却还是笑着点头:“果然是神医。”
老头“切”了一声,“你这伤,军中的大夫怎么说?”
“不过普通箭伤,没请大夫看。”
老头一瞪,张永一顿时有了种猫捉耗子的汗颜之感。
“没请大夫?”老头拾了桌上的包子狼吞虎咽,“给他剪开。”
义然担心张永一的伤,没有二话顺从地用剪子剪开了纱布。
伤口像是已经愈合了,但伤疤处糊着一层血痂,应该是天气太冷太干的缘故,血痂冻得黑紫,张永一略一用力,边缘便碎出了血块。
老头吹胡子瞪眼睛,“动什么动?显得你年轻胳膊肘子有力气啊!”
张永一面色讪讪。
老头又摸了一只肉包,“你今年多大……还没娶媳妇吧……你这个伤不好好处理……”
义然很着急:“会怎么样?”
“小心房中不谐。”
义然“呸”他:“你个老妖怪胡言乱语,我还没见过谁伤了胳膊然后不举的。”
老头觑了张永一一眼,见着年轻人居然红了耳朵,更起了玩笑的心思:“我才要呸你呢,呸呸呸!没见过?那是你小娃娃井底之蛙目光短浅!老道我行医制药六十余年,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还多,你个小娃娃和我叫板,不知死活。你家这少爷年纪轻轻——”
老头一搭脉,“还是纯阳童子之身——”
张永一轻咳一声。
“大好青春,却要断送在这些自以为是的庸医手中,个中滋味品尝不到、子嗣重任担负不了,这得要抱憾终身啊!”
张永一按住撸袖子要抽人的义然,笑问:“神医,那我的伤究竟如何?”
他的耳朵还红着,屋内这么暖和,总不能是被冷风冻出来的吧。老头吞了肉包,又撕了只鸡腿啃起来,“你自己看,这么久了还留血痂……肉都长好了,但周围一圈时不时还渗些血……你不是还感觉这只手臂常常无力?”
张永一收敛笑意,“的确,拉弓时常常使不上力。”
老头丢了鸡骨,再掰了一只鸡腿,“那有时睡觉,做些绮丽的梦境时……”
“绮丽的梦境?”义然反问。
张永一却是立即懂了,神色更加尴尬,老头会心一笑,“贴心”地解释:“年轻人血气方刚,这都是正常的事,若是遇见这种情况,全身血脉通畅,这毒便会随着血脉遍布全身,所以第二天醒的时候,你还会觉得肢端无力,手指尖、脚趾尖感觉麻木,休息片刻才能恢复。”
老头吐骨头,滴溜溜的黑眼珠笑眯眯地看他,“年轻人,你说老道讲的,符不符合你的症状啊?”
张永一点头:“神医。”
义然无奈,也朝老头施礼:“是我冒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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