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新娘共居指南》
姬悬月却不肯继续说了,他又查看了一番另一个烛台,确定自己没有其他遗留的记忆在这里头,就拉着林疏死活要回家。
“今天先不查了,”他眉宇间罕见染上了不安,小声道,“先回去整理线索,我要把我几百年前的记忆,一五一十说给你听。”
姬悬月的记忆只回来了一半——只有他生前的那部分。
但也足够解答一些谜团了。
首先,姬悬月的确不是他的本名。
他真正的名字,叫姬悬羽。
“姬悬月”是妹妹的名字,但,他没有妹妹。
妹妹只是一个不存在的符号。
大约在咸丰六年的冬季,姬悬月出生在门庭败落的姬家。
他没有父亲,母亲姬氏是落魄的大家闺秀。她少时父亲获罪,家道中落,万幸没有被连累入奴籍,平日就靠给人缝补浆洗来过日子。
但姬氏并不是一个只会缝缝补补的普通女子,从姬悬月有记忆开始,村塾学堂里的同龄人就都嘲笑他,说他娘是大寨里的“先生”,不知道被多少人糟蹋过,才有了他这个野种。
诚然,姬氏生得很美,也的确曾经艳名远扬——她曾是大寨里负责教妓女们琴棋书画的“先生”。
多年前姬家获罪,男丁流放,姬氏也曾是绣房中不曾踏出闺阁一步的娇小姐,却不得不为了一大家子老弱病残的生计,靠着满腹诗书,在最下九流的妓寨中做了先生。
在那种地方待久了,名声会变成什么样,不必多说。
姬小姐本来也不在意这些,兵荒马乱的年代能吃饱饭就已经是奢望,直到她生了姬悬月。
为了儿子,姬小姐不再去做大寨中的女先生,她要留清白的名声给儿子,让他将来能够读书科举。
她便只能靠给大户人家浆洗缝补,来维持生活。
但无知稚子的话是最伤人的,姬悬月自小长得秀气,人又聪明,就总被人讥笑奚落,他又忍不了别人骂他娘,索性他不读私塾了,直接回家跟娘读书。
姬小姐也不迂腐,她什么都见过,也知道儿子心性,便自己亲自挑了担子,教儿子读书。
姬悬月回忆起那些年,倒也觉得幸福。
冬天他和母亲一起在冰冷的河边洗衣服,姬悬月一边帮姬氏拧衣服,一边跟着她一句一句背诗。
夏天姬氏在蚊虫嗡闹声中,于煤油灯下缝补,而姬悬月在对面给母亲和自己摇着蒲扇,手中毛笔稳稳地写文章。
姬悬月就是这样长大的,他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他曾在母亲书箱里见过许多信。
那些信中的文字,深情款款,处处悔恨。落款是一个陌生名字:穆文淮。
巧了,玄鹤府有一显赫大族就姓穆,家主名叫穆文泰。
穆文泰、穆文淮,
姓穆、从文、从水,一看便是亲兄弟。
姬悬月那时候还小,却也知道穆家,凡世家大族总有些古怪的规矩,穆家的规矩就是每一代只有一人能上族谱,其他的人都是无名无分在家中将养着。
所以姬悬月不知道穆文淮究竟行几,是嫡出还是庶出,他只知道穆文淮恐怕是他爹。
那些信都是穆文淮写的,穆文淮说,只要姬小姐服个软,他可以把阿月接回穆家,他会好好待阿月。
姬悬月那时候还叫姬悬羽,他不知道阿月是谁。
后来问母亲,才知道,姬小姐怕穆文淮夺走自己的儿子,就谎称她生的是个女儿,叫做姬悬月。
姬悬月就这么多了一个莫须有的妹妹。
姬悬月看着母亲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说:“那不如以后,我假装我就是妹妹,这样就没人会把我跟娘分开了。”
姬小姐笑出了声,并欣然同意,还给姬悬月梳了小女孩的双鬟,给他做了漂亮的旗装穿,母子两个笑成一团。
——姬悬月根本没有妹妹,他就是那个妹妹。
但相依为命的幸福时光只持续到姬悬月十三岁那年,就匆匆结束了。
那一日,姬悬月记得非常清楚,货郎说有封信寄给他母亲,叫母亲去拿。
但姬小姐急着出去送还缝补的衣服,于是姬悬月自告奋勇,去替母亲取那封信。
然而姬小姐离了家,就再也没回来过。
姬悬月在家里等了一天,越来越焦急,就出门去找母亲,但是翻遍了附近的小镇和村子,也没见到人,没人知道他母亲去了哪里。
当他托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和母亲藏身的小村之后,就发现他家已经被烧了。
家中所有和母亲相关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
谁也不知道姬悬月怀里其实还藏着一封信。
一封“穆文淮”寄给他母亲的信。
他本来不想偷看,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打开信封。
然后,发现信中的男人,说他已护不住“阿月”的秘密,让姬小姐带着女儿赶紧离开玄鹤府,不然恐有杀身之祸。
姬悬月在村头的小桥底下蹲着,看着这封信,看了一天一夜。
“那天的情绪究竟是怎样的,其实我已经忘了。”姬悬月淡淡道,“大概免不了会迷茫,会恨入骨髓,也免不了……生出些妄想,想替母亲报仇。”
林疏默默拉住了姬悬月冰凉的手。
姬悬月则安抚地回握住林疏的指尖,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然后吁了口气,继续讲述。
那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用冻得僵硬的手,大着胆子,以母亲的口吻,回了一封信给穆府。
他的字是母亲手把手教的,他可以写得和母亲一模一样。
他在信里,说她不甘心,说她痛苦,说想见面。
姬悬月连捅死这个未谋面的人用的柴刀都磨好了。
然,足足半月之后,他才收到了一封回信。
“姬氏姨姨亲启:余叔穆文淮已于月前过身,余深表遗憾。然二婶不知此信,余偶得之,代复。若有要事,可寄信与穆府绍棠,切勿寄与穆氏文淮!——穆绍棠”
姬悬月讲到这里,自己都笑了:“那信纸上的字如鬼画符一般,我看得直皱眉。但终究是一番好意,他那年才十岁。”
林疏笑道:“十岁就知道瞒着婶婶写信救人了,也不简单啦。”
姬悬月垂眸道:“可我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他。”
当一个失去了母亲、又被父亲抛弃的孩子,突然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会怎么做?
他会竭尽全力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哪怕掐断它,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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