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陵忠魂(免费)》
今年夏序先启,后院的石榴树花都开繁了,丹华灼烈,璀璨有光。那一束束婀娜的枝条像把前些年省下的精气都使了出来,铆足劲儿开花。
周瑛在井边取水,眼睛不看井里的吊桶,只盯着摇辘轳的双手。
她昨晚用闽小梅送来的凤仙花染过指甲,那十颗扁扁圆圆其貌不扬的指甲此刻嫣红晶莹,宛若熟透的石榴籽,别样可爱。
这时节大红凤仙花随处可见,闽小梅家花园里的凤仙比别处开得更大更艳,每年她都会摘好些分赠给姐妹们染指甲。
周瑛自幼习武,不常用这些花儿粉儿的,近日时闻清军突破淮河防线、接连攻占多地,军情愈发危急,南京城内人心惶惶,父辈们的脸色日渐沉郁,她更没心思穿戴打扮了。
可闽小梅却道:“听说皇上还在宫中设宴唱戏呢,想来局势并不似传说的那么坏。男人们尚且纵情声色,我们女子凭什么不能快活度日?”
这话颇有道理,周瑛谢她美意,昨晚熄灯前捣出凤仙花汁,加白矾细细调匀,仔细涂抹指甲。
期间父亲摇着轮椅出入厅堂,见了她这番举动,脸色便不太好看了,说:“涂了那个如何做事?”
周瑛答得一点不心虚:“放心吧,不耽误的。”
倒回去两三年她绝不敢这么跟父亲顶嘴。
父亲周世楠世袭孝陵卫千户官,生来便是练武奇才,将祖传的“七十二路混元刀法”发扬光大,一口八十斤重的偃月刀被他使得行云流水,力敌千钧,是南直隶所有卫所里公认的第一高手,在孝陵卫当了整整二十年把总,训练过数万军士。性情更是火
爆刚烈,说一不二,军中族中没有不敬畏他的。
谁能料到这么个铁打的汉子两年前竟会因中风落下半身不遂的残疾?
打那以后周世楠就像经霜的茄子,整个人软下去。去年夫人姜氏病故,他更失了臂膀,平日里说话嗓门都小了。
周瑛知道自己已顶替母亲成为家里的主心骨,父亲得靠她支撑家事,抚养幼弟,故而态度日益和蔼。
她也仗着腰板渐硬,不再惧怕他的管束,凡事先由着自己高兴。
周世楠受她那句抢白,果然没说什么,叹着气离去了。
周瑛提着水桶将院落里各处路径浇上一遍,再用大扫帚仔细清扫。
西边院墙后是赵少卿家的花园,往常总听见女人们嬉笑打闹,这些日子静悄悄的。
昨天她好奇不过,爬上墙头张望,园子里花自飘零水自流,但见几只彩鸭在水塘里闲闲游弋,人影半个都无。
赵少卿定是听到风声,偷偷将家眷转移了。
周瑛忙去告诉父亲,周世楠却不在意,反责备她出格无礼。
“人家可能去乡下避暑了。
“避暑总得留些人看园子吧?他们从没这么过。”
“闲事莫管,管好你自己。”
………………
周瑛断定父亲的不在意全是装出来的,他不想承认兵祸将近,不肯做避难的打算,怕遭人耻笑,那便做不成忠臣好汉了。
扫帚在地上挥来挥去,地没扫干净,她的心倒越来越乱,拄着扫帚,怔怔望向墙边那几株石榴。
花开得这样疯,这样不管不顾,像要把整棵树都点燃似的。
父亲说过,草木反常则为妖。这般不合时宜的绚烂,让她无端想起秦淮河上那些至今彻夜不息的灯火,想起闽小梅说“皇上还在宫中设宴唱戏呢”。
忽然一阵风过,石榴枝乱颤,几瓣猩红飞落在她跟前上。
她侧耳细听,西墙那边静得可怕。不是无人时的安宁,而是连鸟叫都消失了的死寂,在炎炎夏日里催生出一种凋零万物的寒意。
当心乱到极处时,又因无能为力的空虚慢慢定下来。
等着吧,待会儿田伯父总能劝动爹。
老家人忠伯提着菜篮穿堂而来,见了她忙放下篮子来抢扫帚,神情极为内疚。
“瑛娘,你怎么能做这个!”
周瑛躲开,淡然道:“家里人都走光了,这些事我不做谁做?我们军户人家不比士大夫家规矩多,不打紧。”
上月听说清军分路南下,徐州守将李成栋弃城南奔。家中仆婢们终日哀恐窃议,周世楠见他们逃退心切,索性把想走的全打发了,只忠伯和管厨房的李妈愿意留下。
忠伯哀声苦叹,骂道:“这帮王八羔子,受了主子多少恩典,如今尽顾着自保,良心都坏透了!”
周瑛却很通透:“蝼蚁尚且偷生,也不能太怨他们。”
她望一望那菜篮,问他买了些什么。
忠伯忙提过来一样样翻给她看,有熏鸡、酱肉、豆腐、黄瓜、苋菜,一小罐糟鱼。
“市场上小贩少了一半,店铺也关了好些,我从新桥走到北门桥又走到三山街也没买到鲥鱼。幸好买着了彩艾,已插在门首了。”
周瑛发出不易察觉的叹息,弟弟宗保年年盼着鲥鱼上市尝口鲜,看来今年要失望了,不过在这人人愁眉苦脸的时节,他一个孩子的小失望微不足道。
她让忠伯将菜蔬送去厨房,再扫了几下地便不胜烦厌,重新打来一桶水去擦堂屋的门窗家具。
堂屋里香烟缭绕,周世楠正守着十二岁的儿子周宗保为关公上供磕头。
神龛供桌全是磨角落漆的老物件,衬得那黄澄澄的关公像金灿夺目。
神像通高尺许,遍体赤金,凝润无疵。
头上宝冠暗饰云纹,长髥垂胸,根根可辨。身上铠甲錾纹致密。左手持刀,刃隐寒光,右手握拳,指节分明。身姿雄壮,神威凛凛。
周家先人乃太祖开国功臣,倾数代财力铸造这尊赤金关公像,供奉传承已历百载。
周世楠等儿子规规矩矩给神像磕完头,叮嘱:“从小你爷爷就教我每天要恭恭敬敬侍奉关二爷,往后你也得这么教你的儿孙,切不可疏懒中断。”
这句话传入周瑛耳朵里,总有些不吉利的意味,刺激了她藏在心底的憋闷慌乱。
她佯装平静地挨个擦抹桌椅板凳,来到东墙旁的兵器架前,架上插着几把刀枪棍棒,居中一口偃月刀最显眼。
柄长五尺,裹鲨鱼皮,描金绘二龙戏珠。刃阔尺余,寒光冽冽,锻纹流波。锻自名家,淬于寒泉,斩铁如泥,经百年锋芒未减,乃周家传家至宝。
周瑛依着次序清洁那些兵器,轮到家传宝刀时,周世楠陡然轻咳一声。
她的动作因这刻意的提醒停顿,宗保已跑过来,殷勤地从她手里扯过抹布:“姐姐,这刀我来擦,你歇会儿吧。”
周瑛不理会父子俩的双簧,转身时故意让父亲看她紧绷的脸。
周世楠扭头回避,他知道女儿不高兴,可祖宗交代那口冷月刀传男不传女,女子碰触会折损宝刀刚气,他岂能坏规矩?
拜完关公,他照例去后院教儿子练武,周瑛趁日头还不猛,拎只凳子坐到离后门不远的的树荫下,为弟弟缝制新衣。
后门半掩着,透过二尺缝隙能窥见外面的街巷。
“透点风,凉快。”
她使这借口观风望景,这几日她越发关注邻居们的动静,每听到车轿驶过,足音杂沓奔驰,便加紧查看,好用那些一闪而逝的混乱景象佐证自身猜测,今天更想靠这景象撼动父亲的执拗。
谁知周世楠不为所动,还嫌吵,喝令宗保紧闭门扉。
周瑛数次张嘴,心中不满几乎夺路逃逸,都被她生生堵回去。
田伯父和文琼快来了,可不能当着他们跟爹闹龃龉。
正想着,她心心念念的良人便在忠伯引导下,跟着他父亲走进院子。
周世楠欢喜迎接,催促宗保拜见贵客,并招呼她去行礼。
她放下针线,粉颈微倾,低首垂眸,步子迈得慢吞吞的,心里早已脱兔般欢蹦过去。
“田伯父好,田世兄好。”
她认真道了两次万福,微微抬头瞧见青年俊秀的脸被阳光映得明媚绚丽,把她心底的边角缝隙都照亮了。
伯父田子兴是父亲的义兄,现任孝陵卫指挥使。其长子田文琼也供职孝陵卫,年方二十已受封百户长。
周瑛幼时多受母亲纵容,喜与众小儿顽皮嬉戏,田文琼正是她最要好的玩伴,从竹马秋千、蹴鞠迷藏,到上树掏鸟,上房揭瓦,统统玩得不亦乐乎。
自那时起双方家长便在一声声训斥、一次次打骂中立定了亲上加亲的主意。
十六岁那年田家正式下聘,约好半年后嫁娶。后来周世楠突然病倒,跟着姜氏亡故,这门亲事便耽搁了。
宾主行完礼数,田子兴双手搂住宗保,抱起来掂了掂,放下夸奖:“又壮了,在练你家的‘混元七十二式’呢?学到第几式了?”
宗保笑答:“第十三式‘青龙缠腰’。”
田子兴命他耍来看看,宗保雀跃地提刀上场,身体向左旋转,刀柄贴腰,刀刃随旋转轨迹横扫一周,双脚交替跨步保持平衡。
这一招的要义在于应对身后偷袭,适合被多人包围时突围,实战中强调 “旋速快、范围广,避实击虚”。
宗保年幼,底子铺得较好,可出招时力道不够、重心欠稳,及至收刀手腕疲软,刀柄脱手飞出,落在三丈外。
不光他羞惭,周世楠也颜面无光,数落:“刚教过你旋斩时须借力驭力,你全当耳旁风了!”
田子兴呵呵打圆场:“宗保小小年纪,练到这步够不错了,贤弟且耐心磨炼他,莫要急于求成嘛。”
又勉励宗保,竖起右手大拇指说:“你爹当年可是我们孝陵卫的这个,连熊廷弼熊经略都称赞他的枪法精妙无双呢。”
说得宗保更加惭愧,周世楠讪讪苦笑:“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人间憾恨莫过于壮士垂暮,美人色衰,谁都清楚周世楠内心远不及嘴上那么释然,他迫切希望恢复家门昔日的荣光,奈何幼子孱弱的肩膀还挑不起这副重担。
周瑛默默旁观,这时默默走去捡起弟弟失落的刀。
人们都不吭声了,几双眼睛齐齐看过来。
她浑若不知,提刀在手,腰身如弓蓄力,柄身灵蛇般贴腰疾旋,新月状的寒芒骤然铺展,刀刃破风的锐啸里,脚交替错步,左脚碾石撑身,右脚顺势前跨半尺,既稳旋转冲势,又将刀弧扩至丈余外,尘土随旋势卷扬,如纱帐随行。旋速快若奔雷,刀光广若满月,身周数尺之地尽被笼罩,绝无半分破绽。
田子兴大声叫好,宗保和忠伯使劲喝彩。
周瑛没听见田文琼出声,但断定他比其他人看得更专心。打小他就爱她的野和强悍,更服她万中无一的练武资质。
八岁上她便凭悟性和筋骨证明了自己是周世楠的女儿,较起真来,这南直隶小一辈里没人的刀法能盖过她。
最后一轮旋斩将收,她借余劲微调姿势,左脚疾撤半步,右脚再跨,刀刃顺势二次旋扫,角度略低,避实击虚,暗合刀法精髓。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收刀时身形挺直如松,刀刃垂落身侧,腰侧衣袂随余风轻摆。周围尘沙渐定,地面上刀风掠过的痕迹清晰可见,都是规整的正圆形。
田子兴大力鼓掌,赞不绝口:“妙极,妙极,多时不见瑛儿舞刀,这是又精进了不少啊!”
继而向周世楠道贺:“瑛儿已得了你的真传,足慰贤弟襟怀了。”
周世楠挣回几分面子,含笑叹惋:“可惜不是男娃……”
周瑛有再多骄傲都经不起这句轻描淡写的打击,沸沸扬扬的信心顿遭釜底抽薪,怨念倾覆一地。随手将刀抛还宗保,端起针线筐快步往前院去,用狠重的脚步声遮盖父亲:“动不动甩脸子,你还懂不懂规矩!”的吼叫。
田文琼下意识追出半步,右手微抬,唇甫张,却在少女刚强的背影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缓缓垂下的手紧握成拳。
“你明知道孩子不爱听,就别说这些嘛。”
周瑛隐约耳闻田子兴的劝说,不争气的眼泪悄然偷袭,被她愤怒地用手背抹除。
她最孝敬父亲,父亲却最不体谅她,专冲她的心窝捅刀子,就因为她不是儿子还占了头胎的位置。
她躲回闺房缝衣服,不久风吹帘动,田文琼蹑步进来,她不回头也知是他,心儿扑通乱跳,猜他会不会像过年那次一样莽撞地偷亲他。
当时她气得要打他,经他柔声下气半哄半求许久才答应放过,警告说再犯便拧掉他的耳朵,眼下若真亲了,她该如何体面收场?
幸好田文琼这回很守规矩,停在咫尺外,将一个锦布小包放在她身旁的桌案上。
“上次你说玉容斋的胭脂不干净,这是我在凝香阁得来的新货,说是玫瑰花汁浸了桑蚕丝制成的,又香又抹得匀净,你试试。”
周瑛只瞥了一眼,口是心非挖苦:“那些奸商尽骗你们这些大老粗,回头要不好使,你就去砸了他的店。”
田文琼笑呵呵的,俄尔正色道:“爹准备今天跟周叔商量,尽快把我俩的事办了,就怕时间仓促,喜事不够风光,委屈了你。”
这事周瑛已听父亲露过口风,时局骤变,将来孰难预料,没准不等她守完母亲的孝期天就变了。
“去年北京沦陷,多少逃难过来的青年男女在半道上无媒而合,非常时期也顾不得礼节了。”
那晚听父亲如此开导,她不失时机反问:“爹也知道而今是非常时期啊?”
周世楠愣了愣,冷着脸赶她回屋。
爹什么都明白,就是迈不过那道拘了他大半辈子的门槛。那门槛上有关二爷横刀立马,祖宗们横眉冷对,爹是他们的信徒兼囚徒,死心塌地,百折不回。
“我嫁你只图你靠得住,喜事是办给外人看的,风不风光有什么打紧?”
她咬断线头,拎起衣服抖了抖,提出必须要求:“不过我就剩这个爹了,不能不管他。”
田文琼和她灵犀相通,忙说:“这事爹也会跟周叔提,婚事一完我们就带周叔和宗保去泉州。”
田家祖籍泉州,在乡间颇有资产,足可避祸栖身。
周瑛得了这个信,浮动的心绪总算踏实了,听见忠伯来唤他们吃饭,忙催田文琼快走,轻轻拈起那锦包塞入袖口,若无其事地跟着出去了。
中午的端阳宴比往年简素太多,李妈挖空心思凑出八碟六盘三碗,都是些家常小菜,幸亏粽子是昨天提前包好冰在井里的,还可拿出来应景。
武将家风粗放,男女同桌而食,周瑛带宗保坐了下首,为大家添汤布菜。
饭前周世楠已与田子兴商定完儿女婚事,席间谈起公务,关切询问孝陵卫的现状。
“此番鞑子来势汹汹,非同往昔,大哥务必加紧操练布控,谨防万一啊。”
自太祖宴驾,朝廷设卫所保卫孝陵,遂为南京京卫之一。初始编制五千人,最高长官为指挥使,官阶正三品。辖下有前、后、左、右及牧马五个千户,周家世袭担任的便是右千户长。
自嘉靖年间起,受卫所屯田制度崩坏、军卒逃亡及应北方战事抽调兵力等影响,孝陵卫编制大幅缩水,崇祯末年甚至沦为充军劳教之地,编制彻底混乱,目前仅剩千余人。
周世楠说起这些弊端,焦忧满面,恨不得回军中去守陵。
孝陵象征着大明朝的尊严,更是周家荣耀的基石,容不得半点闪失。
他滔滔发论,众人静静倾听,那些话周瑛早倒背如流,若可以,亦能反驳如流,她像看身患绝症还在盲目求医的病人,心想在座同情父亲的非止她一个。
田子兴嘴里的菜肴已成了黄连,周世楠的一切叮嘱他都诺诺应承,适时接话:“贤弟尽管放心,为兄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会死守孝陵。可宗保尚幼,他是你唯一的香火,你不能不为他打算啊。”
宗保一直慢慢扒拉碗里的饭粒,听到这儿惊讶地看了看长辈们,随即低头,脸快埋进碗里。
周世楠略微诧异,立刻明了弦外之音,沉色道:“他还有姐姐,我想琼儿也不会不管他吧?”
田家父子生怕惹误会,田文琼与父亲对视一眼后忙不迭承诺:“周叔放心,宗保以后就是我弟弟,我保证待他比待亲弟弟还好。”
田子兴握住周世楠的手,苦口郑告:“我与贤弟情同手足,肝胆相照三十年,从未有过异心。贤弟此言生分了。”
周世楠感愧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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