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凭子贵》
裴见濯没来上课。
第一天没来,第二天没来,第三天,还是没来。
暴雨方霁,孝明太子的死亡紧接着生起飓风,风尾掀翻昭文院的鳞瓦,书院里陆陆续续开始少人,或是举家戴罪,又或是家长担心孩儿年少,在昭文院落了口舌把柄,强捺住不让出门。
风声鹤唳。
徐淑妃死了孩子,开始胡乱攀咬。大家伙都说她疯了,小孩子夭折太正常,怎么在她口里所有人都在害她的孩子?压胜、牵机,还有被打落枝头的柳絮。
皇帝说,那就查吧。
他正值壮年,雷霆手段,将上书请求过继宗室子的御史押出国门,又给淑妃娘家集体封官。那位曾经大肆宣扬他姑姑脂粉数目的徐家子弟再没来上学,徐家已永久失去希望,族中也没有能人,这些虚衔不过是皇帝可有可无的安抚。
意忽忽不平,心惶惶不宁。
没人在意接下来的功考,李知微无人问津,账上许久没有新墨,钱还很够花,他早过了最捉襟见肘的时候,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打开来,摸了摸上面裴见濯的字迹。
裴见濯放荡不羁,笔下却沉雅典丽,内敛秀美,极有古人风度。
他也有沉下心练字的时刻吗?
中午,李知微没有吃饭,回到小院中。
不属于他们的房间上了锁,原来这才是没人住的样子——他只记得有一天,门被风吹开,呼啦啦、吱呀呀,他怕吵着善思睡觉,披衣提灯去看,发现上面的锁不翼而飞,他准备第二天报给录事来修。
和裴见濯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说,那是锁老了,管它干什么,又没人住。
是啊,昭文院哪来第二个和他一样的学生?
李知微放下心来,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会在里面堆一些货物,或是进去打扫打扫,霸占得久了,他竟生出这些是属于自己的错觉。多好,四间小院,一口水井。
源源不断供给他钱财。
他想到这里,热烈希望又冲破悲哀,开出花来。
裴见濯爱他,当然因为他好,他非得要更好不可,不然,不是白爱了吗!就像善思,善思爱他,需要他,一心一意、心无旁骛,他就要做个好父亲,不然,不就白把他生出来了吗!
漫卷轻愁终于消散,他看见善思和一只狸猫待在院中,大抵是前段时间来捉过老鼠,这只狸猫熟门熟路,一直试图接近善思,却被他远远避开。
他是个很谨慎的孩子,上次摸猫的惨痛教训告诉他不能轻易上手,于是就把自己的肚兜拿出来,捂住口鼻,又拿出冬天的手套,轻轻抚摸猫的背。
大夏天,热出一头汗。
李知微走进来,狸猫就跑了,蹭蹭蹭,从飞檐挂到树梢。
善思抬头看他:“我没想到黑黑会来。”
这其实是一只彩狸,但可惜后厨生火的老吴发现它时,它刚在灶里滚了一身黑,被误以为是只黑猫,就叫了这个名字。有一次这猫不见了,老吴还托李知微帮他留意,散学的时候李知微在墙角发现了,竟情不自禁喊出一声:“黑黑!”
裴见濯问他怎么笑成这样。
生活里好像全是他。
李知微苦恼着,和孩子开玩笑:“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想到的,你想到我会中午回来吗?”
善思摇摇头,又开始展现自己的友好:“我已经把小床支好,等着流……等着他了。”
明天休息。
李知微怀疑善思给裴见濯起了什么外号,但没有细问,他蹲下来,和善思一样高:“咱们把小床收起来吧。”
善思有些失落,“哦”了一声,他俩回房间把小床收好,折架子的时候,知微开口:“爹爹送你去外祖家里待几天,好吗?”
“几天?”
李知微说:“几天的意思,就是很久。”
善思哀伤地:“很久?”
善思出生以来几乎没有离开过李知微,李知微不知道对孩子来说多久才算久,他算了算时间:“一个月,最多一个月零三天,好吗?”
善思知道一个月零三天准确来说是三十三天,三十三是个很玄妙的数字,经上说有三十三天,菩萨有三十三相,三十三天后,父亲会来接他回家。
善思伸出手,摩挲父亲的袖子:“我不喜欢外祖家。”
李知微说:“外祖是阿娘的爹爹,他爱阿娘,就像我爱善思一样,阿娘去天上,他会把对阿娘的爱给善思。”
善思疑惑着:“可是,他让我管小姨叫娘。”
李知微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摸摸善思的头,过了很久,善思问他:“小姨是娘在凡间的化身吗?”
李知微摇头:“不是的。娘就是娘,小姨就是小姨,但,小姨是娘的妹妹,她爱娘,就会爱善思。”
善思推理道:“外祖母和舅舅也会?”
李知微点头。
龙潭虎穴变成了甜蜜窝,善思羡慕阿娘有这么多人爱,他在寂寥的院子里,只能翘首等待黑黑的到来。可他又想,阿爹的阿爹、阿娘、妹妹、弟弟在哪里呢?
他从来没有见过。
趁中午的时间,知微给善思收好了行李,好几个软包硬箱,层层叠叠堆在一块儿,房间顿时空旷起来。善思看得瞠目结舌,知微让他坐在软包上,以便挤压更多空间。
善思坐在软包上沮丧着。
他有记忆以来一直住在昭文院,没想过搬家,也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多行李。难道行李和人的体积是成反比的?父亲的东西,穿插在他的缝隙中。
而李知微却很有成就感。
善思的东西多,他的东西少,证明他真的有好好在照顾孩子,对着阿閦佛,对着薛妙施,他都挺得直腰杆。至于他自己么,喝得了脏水,吃得了馊饭,穿得了破布,怎么折腾也不生病,实在是天生好命。毕竟他娘死得早,爹呢,也实在不缺这么一个孩子,要是没那么硬的身板,压根撑不到今天。
长出一口气,他要善思在家里等到下课,出门,发现黑黑还在附近徘徊,顺着猫头的方向一看,李知微发现自己的屋檐下不知何时挂了两根鱼干。
晃荡、晃荡,像风铃。
他把鱼干用竿子捅下来,看见绳子上一点炭烟痕迹,忽然觉得不好受,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好受不好受着,也就好受了。振作起来,把鱼干喂给狸猫,又提着它的后颈皮,把它放到小径上。
猫像旋风一样刮走。
整个下午,他都在写善思的注意事项。
不能住在水边,也不能住在园旁,水中多蚊虫,他很招叮咬;园中有花草,他容易起红疹。
酥山冰酪,绝不可食。居处不可多用冰。
不用羊毛毯,要用芦苇毯,除了他那只布老虎,不要给他别的玩偶。
鱼虾牛羊,不好;瓜果枇杷,甚佳。
常用的药在绿油匣子里,急用的药在桐油匣子,保命的药是白瓷瓶,上有薛喑的戳。
喝药,是不用给他奖励的。
他早就习惯了。
读书的话正在学《童蒙》和《千字文》,睡前故事是《礼记》,最喜欢乐令篇。
他这边奋笔疾书如入无人之境,先生那边呢,早懒得管他这个大龄留级生,同学们也不怎么搭理他,一夜之间他就成了瘟神,如果见濯在,自然不会这样,他永远有办法比李知微更瘟。
想到这里李知微又笑了,想起见濯的便利,是想裴家的马车可以放下善思的行李,还是想裴见濯愿意给他扛东西?这是个问题。但总之,裴见濯不在,放了学,李知微步行去旁边坊市雇了辆车,又借来后厨的运菜板车,把行李咕噜咕噜推到门口,老吴听见声响,出来看他。
他常年忙活灶头,专拉风箱的两根煤黑手指搓一搓:“哎,李郎,你要搬走么?”
李知微笑了:“我不搬走。孩子想外祖了,去住两天。”
老吴素知他这孩子金贵:“也是,也让孩子和外祖家亲亲,这多好!我帮你推吧!”
李知微说:“不用啦。”老吴以为他只是日常推拒,没想到他抬抬下巴:“黑黑跳到树上去了。”
猫爬树是天性,这么奇怪干什么?
老吴刚回头看,板车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就响起来,李知微身体力行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走了。
李知微这件衣裳,是本身就这么黄,还是被太阳染的?
没人知道。
黄昏时分的永乐城仿佛金笼,天是盖子地是托,块垒分明的坊市是一条条栅栏,圈着价比千金的交趾鹦鹉,还有一粒米就能骗来的麻雀,群鸟在钟声下歌唱,朝拜蓬莱宫楼顶的凤凰,天地的尽头是否真的有佛陀在观察世间,让善者得善,恶者得恶?
善思在笼子里睡着了,李知微摸摸他的脸颊,抱着他下了马车,难得踩了凳子。
薛如明带着两个仆人哼哧哼哧抗东西进屋子,薛延祚则蹑手蹑脚、喜不自胜地从他怀里抱过外孙,像捏着一片柳絮,打雷一样的嗓子捏得很细,他说妙持做了几道好菜,就等着姐夫来尝尝手艺,还说已经给善思准备好了朝南的房间——当然,他本来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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