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年代从1977开始》
在盐碱地里讨食吃,着实是苦差事。
这种地需要年年整,因为它地表年年结壳。
钱进捡起一块盐霜覆盖的土块子捏了捏,嗤啦一声捏了粉碎。
王东扭头说:“跟供销社里的新桃酥似的。”
这东西跟桃酥完全两码事。
钱进摇头。
粗粝的土渣刺进指甲缝里很不舒服。
挟带了近海咸腥气息的北风往人鼻子里钻,像一把把锈蚀的刀片,割得人鼻腔粘膜发疼。
同来劳动的生产队劳力已经习惯了,一边说笑一边干活,进度可比突击队的青年们快多了。
当然这很正常,好劳力比不上老劳力,生产队一直有这样的说法。
特别是生产队里几个老把式们叼着旱烟,铁锨、锄头舞得像风车。
二十出头的突击队员扶着腰直喘:“老叔,你们这是有窍门啊?把绝活教一教啊。”
“教不了!”老汉吐掉烟屁股,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
“这绝活是童子功,我像你这么大那会儿,天天拿这地当热炕头睡、当新媳妇伺候,主要是熟能生巧。”
说着他把锨头往冻土上一磕,‘当啷’震下块拳头大的盐疙瘩。
钱进在盐碱地里忙活了一个多钟头,披上衣服去看收拾柴火的队伍情况。
当地柴火主要靠两部分,一是积攒的庄稼废料,比如玉米秸秆、麦秸秆、花生皮、玉米芯之类。
二是在林子捡掉落的树枝、砍柞木。
柞木这种树木在海滨地区分布相当普遍,但凡有个小山丘,它们就会成群成簇。
刘旺财指着海面给钱进讲解:“那里有个坐岛,赶海可好了。”
“它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岛上有很多柞木,所以它本来叫柞岛,咱老百姓没什么文化,叫着叫着就成了坐岛,哈哈。”
劳动突击队里有各行各业的人才。
赵卫国是林场出身,下乡时候去了兴安岭林场。
他教几个青年辨认树龄:“五年生的枝桠最旺火,留三指宽的树桩来年还能发……”
斧头咔咔的响,惊飞了林间寒鸦。
队员们把棉袄袖子扎紧,拖着碗口粗的柞木往山下溜。
这样不光累还危险。
赵卫国看到后摆手:“多动动脑子,领袖同志怎么说?劳动人民智慧多!”
他教导队员们捆柞木的时候,把它们弄成一个近似圆柱的形状,然后从山坡上往下滚。
一条条柞木滚下去,队员们高兴的欢呼。
赵卫国得意的甩手说:“这就叫邓艾滚山坡!”
是个人物。
钱进竖起大拇指:“古为今用,今天咱滚社会主义的柴火垛。”
砍柞木是一个劳动量相当大的农活,并不比刨地轻快。
一方面是因为它们长在山坡上,需要边爬边砍。
另一方面是一捆柞木连树干带树叶的,分量不轻快。
钱进来到后挥汗如雨。
他是总队长,必须身先士卒。
这让他有些后悔。
回头给弄个油锯出来,那家伙是砍树好手。
不过他琢磨了一下油锯的个头,自己手里这个金箱子才40公分的尺寸,还装不下呢!
赵卫国挑选柞木,选中适合砍的就做标记,社员们和队员们跟着就一哄而上。
刘有余跟在一边专门盯安全。
砍树最容易出事故!
钱进看到赵卫国做标记的树木挺多,问道:“是不是得可持续发展啊?”
赵卫国疑惑:“啊?总队你啥意思?”
钱进解释了一下,赵卫国摆手:“别看柞木长得大,其实像灌木,它不怕砍,甚至可以说它贱脾气,越砍越旺。”
“只要树根还在,来年春天它们就会长出新的树条,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钱进听后感叹:“长见识了。”
他们正忙活,树林摇晃的厉害,突然有黄毛野兔子窜出来。
“有兔砸!”队员们兴奋到破音。
说时迟那时快。
一条黄狗从某个社员身边窜出来,耳朵归拢瞪大眼睛,跟离弦之箭般扑向兔子。
社员笑道:“早就等这个时候了,每次来砍柞木都得带上狗。”
寻常来说,中华田园犬逮野兔不是一把好手。
可这黄狗彪悍的很,连跑带跳加打滚,几次撞到树上又改向,最后硬生生将野兔子扑倒在片草丛里!
它叼兔子回来。
刘旺财一招呼,它乖乖送到手上来:
“走,去蓄冬水那里看看,顺便处理了兔子。”
蓄冬水就是给农田的蓄水池里挑水。
生产队有扁担水桶也有小推车改造的运水车,这个活计简单。
却是生产队里最大的难题。
钱进去看了看。
刘家这个生产队的自然条件实在不行。
村庄附近没有河流。
要吃水要浇灌农田全靠水井。
可住海边的人家知道,这种地方的地下水存在海水倒灌问题,所以水井打上来的水不好喝,发涩发苦,海滨农村人把它叫做‘发盐’。
刘家农田是盐碱地,不光是历史遗留问题,还跟总是用这种发盐的地下水浇灌有关。
所以对队里来说,蓄冬水是个重要问题。
现在地里庄稼没长成,吃水少,河里的水资源就丰沛,像刘家生产队这样的村庄,得趁着此时给庄稼蓄水。
钱进去查看情况,发现蓄水池多多少少有问题了。
蓄水不是在地里挖个坑就能解决的事,这样水会渗入泥土跑光。
刘家生产队的蓄水池是抹了一层水泥,这是五十年代国家大力发展水利建设工程时期,城里某单位赞助的。
现在二十年过去,水泥面已经出现裂缝。
于是蒸发加上漏水,蓄水池成了鸡肋。
钱进去看过情况后给刘旺财出主意:“其实可以挖新的蓄水池……”
“哪有那么多水泥?”旁边干活的社员心直口快,“俺队里现在水泥抹房子都不够。”
钱进说:“不用非得靠水泥,可以用大塑料膜覆盖住水池嘛。”
他在27年的农村见过很多这样的蓄水池。
蹲在地上给兔子扒皮的刘旺财笑出声来:“那么大的塑料膜去哪里找?比水泥还困难呢!”
“去年入冬公社奖励张塑料布,我们裁成十几块给五保户糊窗户还不够呢。”
钱进琢磨:“等我给你们队里捣鼓着试试,我现在被供销总社安排到甲港上班,那边仓库多、物资多、南来北往的船也多。”
刘旺财一听腾的站起来,很激动:“要是你能搞到水泥或者大塑料膜,那真是给俺队里帮大忙了!”
庄稼离不开水。
更离不开肥料。
一直以来农村有句话说的很好,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突击队有几个队员就去协助运灰肥了。
这活计最腌臜。
还好劳动突击队在街道上得负责通厕所、挖粪池,队员们还能接受这件事。
反而钱进受不了。
他站在齐腰深的粪坑旁边直打怵。
这玩意儿要是掉下去,可真能吃个饱的。
粪坑旁边是积好的肥。
钱进接过铁锨来上手,发酵得有三个月的粪肥冒着白气,混着海草灰的刺鼻味道熏得人睁不开眼。
他决定回头得给队员们准备好口罩。
熔喷布医疗口罩现在不能拿出来,但用防水无纺布加棉布制作成的传统口罩可以露面。
他注意过,随着天冷很多工人骑车的时候戴上口罩了,他们戴的就是棉布口罩。
一辆辆独轮车满载粪肥往麦田运,钱进带头走前面,唱着《打靶归来》引领队伍。
行至陡坡处,车轮突然打滑,钱进没想到会遭遇地面的偷袭,差点掀了车子。
还好刘旺财在带路,他一个箭步顶住车尾,棉裤被车前铁钩划开个大口子。
现眼了!
钱进讪笑:“这地真的很滑啊。”
刘旺财领他回去让他拖鞋,上手比划了尺寸后去把老婆给自己刚做的新**窝子鞋塞给他:
“穿这个,这鞋底纳了八层布,防滑!”
他跟刘旺财关系近的像亲戚,所以没客气,换上手缝的千层底布鞋感觉又舒服又暖和。
回到队里,刘旺财就不去上工了:“上次想杀猪给你吃没杀成,这次不能等了,人多咱们得杀它两个三个的猪!”
然后他冲外面喊:“杆子的杀猪刀磨好了没有?”
有人吆喝一嗓子:“早就磨好了,队长你发话,咱随时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钱进预料到生产队会杀猪。
可生产队的猪是要卖给国家然后年底给社员补贴工分用的,现在多杀一头,回头生产队就为难一分。
这样他来的时候带了肉。
队员们自行车上停在晒场,绑在后座的尿素袋子已经放下来了。
钱进去找几个肉袋子:“都打开。”
“这是……”刘旺财掀开袋子的手突然僵住。
一块块切割好的粉白猪肉泛着油光,都是肥瘦相间的好肉。
有的甚至肥膘足有两指厚,板油被冻得结结实实,让人看的眼馋。
晒场上窃窃私语突然变成哄响,干细碎活的妇女老人凑过来,喉结在干瘪的脖颈上滚动。
有歪戴头巾的妇女惊叹:“娘嘞,这膘头赶上俺家里炕头厚实了!”
还有老太太感慨:“上回见这般好肉,还是公社表彰‘万斤粮标兵’那年……”
老队长糙手往油膘上戳了戳,指头在上面使劲一抹,拿起来时油汪汪像蘸了蜜。
“城里同志们的心意。”钱进掏出手帕擦手上油脂,手表在腕间一闪,潇洒的让队里大闺女们忍不住瞟他。
“我在单位上班时候,同事听说我要支农,还听说咱乡下条件不好,硬是把牙缝里省出的肉票和粮票全贡献给我,让我支援乡亲们。”
“特别是有个女同志叫魏清欢,是女教师,现在恢复高考了,城里很多青年想参加高考,书本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的价值是水涨船高。”
“她将自己多年积攒的书本拿去黑市换了一批粮票和肉票,特意委托我捐赠给咱队里……”
话没说完就被刘旺财攥住手腕:“使不得啊!”
“要杀也该杀我们的猪!”
老队长的手掌像砂纸,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尘土:“杆子!跟养殖员说说,把西圈里的猪全拖出来!”
钱进说道:“队长,你别客气,也别浪费我那些同志们的一片好意。”
“另外有个事,这不是快冬天了吗?城里菜少。”
“我寻思我同事给队里送粮食送肉,咱队里能不能给他们送点蔬菜呢?”
“这叫富余物资交换嘛,也是工农互帮互助的一种表达形式。”
刘旺财说:“这是理所应该的,他们不嫌弃就行,等走的时候我给你拾掇一些。”
钱进说:“我那边人挺多啊。”
刘旺财看看这些肉又看看一袋袋的米面细粮笑了:“人再多也不怕,咱队里现在蔬菜是有的!”
“没什么好东西,可白菜土豆冬瓜菠菜萝卜莲藕,这些东西有的是!”
钱进合计了一下。
可以。
他说:“那把肉全剁了,中午好好的吃一顿!”
他招呼杆子将大铁盆端来。
一盆盆的大肉块搬出去。
对钱进来说,现在肉蛋奶都是小意思。
金箱子空间足够大,米面肉乃至油都可以成规模的采购。
钱进还带来了乡下很缺的调味料,主要是干料。
半袋子八角、半袋子花椒,什么草果、小茴香、孜然粉、辣椒面、桂皮香叶等等应有尽有。
刘旺财看的一个劲拍手:
“全是紧俏货,到时候给社员们发下去,看着吧,等年根炖肉那会,全队的香味能把外队的人引过来!”
“肉料都齐了,中午炖肉吃!”
中午吃炖肉的消息传出去。
整个渔村沸腾了。
废弃的生产队食堂前还有吃大锅饭时期垒的土灶。
有老太太正往灶膛塞晒干的海草。
火苗窜出来,烟雾萦绕之间,火烧火燎的人间烟火气被海风卷着满生产队乱转。
社员们闻着这股味道很快乐。
隔壁牲口棚传来猪嚎。
它们看着绳子和刀子很不快乐。
好些孩子兴奋的乱跑:“杀猪啦!吃肉啦!”
王秀兰带着妇女们刷洗那口八印大铁锅,锅底积着经年的盐垢。
“这锅是搞卫星集体农庄吃大锅饭的时候,公社发给队里的,上次用这锅炖肉是哪年了?是不是六几年?”她边笑边用海蛎壳刮着锅灰。
帮忙的寡妇摇摇头说:“你记错了,七四年用它炖过肉。那年公社**领着外社的干部、标兵来视察,吃了咱两个猪。”
说着她悄悄抹了把眼泪。
刘旺财低声给钱进解释:“她男人就是那年出海遇难的!”
钱进叹气。
没有现代化天气预警之前,渔家这口饭不好吃的。
为什么渔家人的信仰风比内地人还要浓厚?
因为没办法,面对恐怖的自然之威,他们只能求神求妈祖求个心理安慰。
杀猪匠杆子试了试刀锋露出满意笑容,他啐了口唾沫说:“开动吧?”
饿到塌腰的黒猪是个猪才,一看刀子出现有所感知,猛然挣脱绳索,撞翻了晾虾皮的苇席。
劳力们都在地里。
钱进一看现场就自己一个青壮年男人,赶紧紧了紧腰带准备跟猪开干。
结果用不着他动手。
队里的孩子们能耐的很。
他们发现猪跑了,赶紧握着棍子、拎着绳子展开围追堵截。
见此钱进也得露一手,他抄起挑水的扁担去别猪腿,准备给它一个滑铲。
结果黑猪灵活的跳过去,给他漏了一手猪屎。
钱进正要尬笑。
刘旺财吆喝,一条黄狗闻声而来,嗖的下子扑到猪脖子上展开撕咬。
黑猪疼痛惨叫,下意识在地上翻滚要甩开黄狗。
黄狗伶俐的跳脱。
等黑猪爬起来它又扑上去咬。
逼的黑猪不断爬起躺下、躺下爬起。
这么几次之后,黑猪累的哼哧哼哧不愿意动弹了:
爱咋咋地。
你们来尽情的蹂躏我吧!
刘旺财和杆子拿绳子趁机上去将黑猪重新绑住:“你他娘净干些撒尿尿鞋子的事,这次绑紧了!”
杆子哼哧哼哧的说:“你说这同志,这往外逃跑是蠢猪!主动往灶台跑的才是好同志!”
钱进去逗黄狗。
黄狗斜乜他一眼,理都不理跑去晒太阳了。
钱进问道:“队长,前头在山坡上逮兔子的是不是这条狗?”
刘旺财说:“是它,黄锤。”
“这是条好狗,它娘一窝下了7个崽,就它活到这么大。”
他对大黄狗招招手。
大黄狗摇头摆尾过来让他撸。
钱进问道:“这是谁家的?”
刘旺财笑道:“现在这些狗哪有谁家的?”
“反正谁家有饭就给它们喂两口,没有它们就自己出去找,吃老鼠吃蚂蚱吃鱼虾蟹的。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交配,反正开春队里就时不时多几个狗崽子。”
钱进顿时来了兴趣:“我看它挺厉害,正好我们治安突击队需要一条狗,把它给我吧。”
刘旺财毫不犹豫:“行,待会领走。”
“不过这狗咬人啊,你在城里可小心点,城里人精贵,咬伤了怕是麻烦。”
钱进说道:“我会看紧它的。”
“行了,黄锤,今天队里给你办个农转非,以后你也吃上商品粮喽。”刘旺财把黄锤拴起来将绳子递给钱进。
钱进从挎包摸出块路上填肚子的馒头喂给它。
它咔咔两口吞下肚子。
然后继续斜乜钱进。
给吃的我就吃。
想撸我那白想。
黄锤很警惕。
见此钱进带它去看杀猪。
黑猪**。
猪血喷进搪瓷盆时,猪嚎声全生产队都能听见。
社员们悬着的心落下了。
确定中午能吃上肉,他们干的更起劲。
杆子杀猪有一手,猪脖子大动脉开口大小合适,暗红的血汩汩涌出没乱溅。
顶多有血沫子溅到刘旺财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但他浑然不觉,只顾着把接血的木勺往盆里探。
黄锤趁机上去舔了舔,把血沫子舔的干干净净。
“要趁热搅!”刘旺财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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