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雪瘦》
第7章情字难
007
视线纠缠,却是他先漠然回避。
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看向那一方薄薄的绢,看绢上的字。
那字工整,是很好看的,每一个字都写得认真细致,没有一处的错漏。
她中原字会的不多,大部分字都是他教的,簪花小楷,一脉相承的清丽淡雅。
忽有风将绸吹起,思绪回到那年春日。
书房里,厚厚的《玉字林》被少女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合上书本,自以为会写天下所有的字了,便得意忘形地去缠他:
“夫君,我会写这世上最难写的字啦!”
他放下账册,隔着衣袖轻握住她搭上来的手臂,郎君白衣黑发,风姿玉洁,眉眼里全是耐心,“是什么?”
“嗯……不如这样!”她眼珠一转,一合掌,“我来写,夫君你看我写的对不对,”
“若我写对了,我要云珮阁的那条缕金凤尾桃花裙。要红色的哦。”
“若我写错了,”她眼珠一转,声音清脆,“夫君便买邺城最时兴的衣裙予我,如何。”
邺城最时兴的衣裙,便是云珮阁的缕金桃花凤尾裙。
无论如何都是她占便宜,偏她不以为耻,飞快取了朱砂笔,塞进他掌心,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赌局既开,不容反悔。”
他无奈低叹,却是一脸温柔纵容。
须臾,宣纸铺开,她咬着笔头仔细回忆着笔画,掌心压着纸张一角,于空白处,如描摹图画那般一点点落笔,唤他来看。
他看罢却摇头,修长的手执那一支沾了红的朱砂笔,轻轻划去。
她不服气,又写一字。
他含笑,划去。
再写,再划去。
一连十二个结构臃肿,字形复杂,却都被他用红红的线划去,否决。难道这些字,都不是这世上最难写的字么?
她只当他故意刁难,怒上心头,搁了笔轻“哼”一声,赌气不肯再写,摆过头,鬓发银饰急促作响,似乎在发泄心中不满,那眼睫低垂,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分外的惹人爱怜。
分明是她要炫耀卖弄,反倒成了他的不是,郎君望着她的眸光温柔如水,无奈笑着,袖袍一扬,起身绕到她背后,从后轻握了少女皙白纤细的手。
薄荷香清凉环绕,恰似他在颈侧的吐息,他的手修长好看,指如玉琢,掌心干燥温暖,她感受着郎君指腹的薄茧,不由得转嗔为喜,晓得他这番分明是要帮她**,赢
下这赌局。
芊芊自豪地想,其实,她还是个逢赌必赢的小赌神哩。
前提是,赌桌上是他。
她满心的期待欢喜,脑子里都是那条桃花裙朝她招手的样子,任凭他握着她的小手,蘸了浓墨的笔尖压在纸上,从左到右画下了一条水平线,赫然是一道极漂亮、极有风骨的……“一。
他写完这个一,突然顿笔不写。
“?怎么可能?天底下最难写的字是这个?她觉得他在侮辱她作为一个二八少女的成熟的心智。
身后的他却开了口,传进耳畔的声音极动听,像是冰块落进水晶杯中撞击着杯壁,清冷低沉,她都能想象出男子那一派从容不迫、温和撩人的模样:
“你可知,天下共有多少个文字?
“唔……没数过。
“天下共计三万一千三百一十九字。你来之前,它们在我眼中,是音节,字符,横竖撇捺,是什么样子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你来之后,便有一字时时牵动我心。他嗓音温醇,“每每读到、写到,总是斟酌,再斟酌,不敢轻易地动笔,于我而言,那一字,是世间至美,也是世间至难。
她一恍,不自禁地侧了眸看他。
他有一双深情眼,尤其这般专注看着她时更是如同月光下的玉石一般光华生动,波光粼粼。她不禁被他看得微微耳热,转了视线去看纸上的那个“一。
他嘴唇离她耳廓极近,凉润润的若有似无地碰着她耳垂,叹息温柔轻浅,“倒不是笔画太繁琐。只这一字,长成了你眉眼的模样。宜喜宜嗔,怎样都好,为夫百计思量,却也写不出那个我心中的你。
生气时高兴时都很美丽。
横也是你,竖也是你,撇也是你。
情之所至,所以,下笔太难。
她心里被撩得酥酥麻麻的,再一想,这一字有横有竖还有撇,还与她有关……眼睛倏地一亮。
莫非,是妻字?
妻字的第一笔画就是横,有竖,也有撇呢,她即刻挽起袖口,补全了那字,得意洋洋地看向他,“这下总是正确答案了吧?
他却轻笑着摇头,朱砂笔尖一转,将那“妻
在她不解的眸光中,握着她的手,转而在旁写下了一个极好看,极清丽的。
“芊
“是芊芊。
他声音是那么的温柔,徐徐传入耳中,如春风化雨,滴滴落在她的心上,让她的心奇迹般万物生长:
“
于吾而言这世上最难写的字。”
“是你的名字。”
……
言犹在耳人已非昨。
怎样是高贵怎样是低贱?
九五至尊又如何恰如一开始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只是芊芊是他想写却觉下笔太难的那个名字。
在她心中他也只是谢不归而已。
是她深爱着盼他事事都好的男子。
景福合上那以血写就的帛书不忍卒读。
一愿为女二愿为他三愿她与他却没为自己想过。
宫中人情淡漠充斥利益和算计。
是怎样的一方水土
在这宫中最难得不过真心。
最脆弱也不过真心。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若是寻常人家的郎君回应了这份爱从此隐居山野双宿双栖也是一段佳话。
偏偏此情付与九五之尊。
身处世间至高便要承受无限的冰冷。但凡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无一不是舍弃了身为人的情感从有血有肉变得空洞无物化身与皇权合一的死物。
她是活的情感、动人的女子正因如此这般活生生的人是最不适合在宫中生存的……这一刻景福心揪起来为这样一个女子的命运究竟会走向万劫不复还是柳暗花明?
她身上满是潮意裙角还沾着水草塘泥看起来分外的不洁。
本该是不能忍受的谢不归却眉眼平静长腿一迈走向了她。
郎君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站在她面前恰似玉山将倾视线落了在她面上那眸光冷淡隽永像是下一刻就会伸出手将她抱进怀里那样。
呼吸滞了一瞬他却擦过她腰弯下去伸出手去拾起什么东西。
余光里的侧脸白得似玉。
谢不归眉眼狭长眼白很干净眼角微微地向着鬓角挑去长长的睫毛如同云雾一般围着眼睛乌发浓密鬓边垂下金玉络成的坠子被风吹得曳动若有似无擦过她指尖如触水般一片冰凉。
鼻端是那清爽的薄荷香气七年相处日日夜夜嗅到的便是这股香气与她而言就像是无处不在的空气那般闻起来只觉安心和舒适每一次呼吸都在重温旧忆。
那些走过的路相伴的时光似乎原封原样地待在原处静静地等着谁来开启。
她心中千回百转却见他修长的手拾一个锦囊起来。
锦囊半个巴掌大,赤红的锦,配以代表山川的菱形、云纹和水波纹,金线绣以蝴蝶、枫叶、桃花,色彩鲜艳,图案复杂。
她绣工是极好的。
哪怕是顶级大家来了,见到这样的绣品,都要夸赞一句,举世无双。
刺绣一技,她未曾师承任何人,这七年,全靠用心摸索。
她一贯如此,做一件事有执拗的劲头,即便没有太多天赋,只要肯下狠心,一遍一遍地练,千遍万遍也就练出来了。
玉琢成器,润砾成珠。
锦囊开了口,露出那断了的那一截红绳,断口很齐整,像是被人为剪开。
看着那断开的红绳,谢不归忽然就攥紧了手,锦囊吸饱了水,一受力便渗出水来,湿哒哒地润着掌心,很是不适。
他捏得很用力,她看着看着忽然不舍,到底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心血,他怎么这样地糟蹋。
忍不住开了口,“陛下,请您还给我。”
他终于看向她,眼睛冷着,声音更冷,“无用之物,还留着做什么。”
“何为有用,何为无用,”芊芊静静看着他,“对我而言,能让我心安和愉悦的,便是有用之物。”
谢不归不语。
他长眉扬起,神色微露了锋芒,眸光却愈发叫人捉摸不透。
视线冷淡挑剔地落在她身上,从头打量到脚,忽皱眉道:
“你既然进了宫,便是大魏的妃,所着服饰,所佩之物宜遵宫中之制,不得异于常仪。”
她愣了好久。手捏紧了裙,半晌,低低说:
“这是南照的丧服,陛下你,当真不知么?”要很用力才能从齿关,挤出这一字一句。
真的,不知吗。
那个为与她更加亲近,会咬着木塞,一字一字学习她家乡语言的郎君。
会不知道,她故国的习俗吗?
会不知道,逢红白之事,身为南照人,要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样的首饰吗。
“朕应该知道么。”他淡哂,一双昳丽长眸微抬,“你为她服丧,本就不合宫规,朕宽容不予追究,却也不是你放肆妄为,越礼违制的理由。”
忽然就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她手指掐入掌心,猛地抬起通红的一双眼,语气充满了不可置信:
“她?你怎么能这么冷冰冰地谈论她,就好像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不明白,情蛊真的能叫一个人变得面无全非吗?还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那七年,只是收敛了性子、在情蛊的
影响下扮演一个她需要的完美的郎君?
“谢不归她也是你的骨肉……”
与她的悲愤截然不同他淡漠平静得过分宛若九天之上无情无欲的神佛:
“无论如何你既身为大魏宫妃便当抛弃过往履行职责。宫中之法自当谨记国之礼仪更应恪守。”他缓缓说“为示忠贞凡与异族相关之物你皆应舍弃。”
异族?
她轻笑踉跄着后退多少句南蛮女却原来抵不过他一句就这一句。
万箭穿心。
原来在你心里我终究是个外人是个……不祥之人。
喉间一腥强行咽下去低了眸:
“是臣妾不敬臣妾知罪。待过了……她的百日臣妾便换回宫妃的裙装绝不堕了天家威严令陛下颜面有失。”
“只是”她突然抬头目光钉在那锦囊之上“此物到底是臣妾的爱物不知陛下可否高抬贵手将它还给臣妾。臣妾会好好收起来必不示于人前。”
她原是有个差不多样式儿的是阿母临行前所赠后来在从南照去往邺城的路上经过一片毒瘴弥漫的沼泽时不慎遗失。
那场危机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命都差点丢在那了自无法特地返回去寻找。
南照刺绣尤其精细图案复杂她为了能复原这一个锦囊千百次的试错那段时日手指头被针扎到发木眼睛几乎熬瞎才绣出个同阿母送她那个一模一样的。
这锦囊在她心中不是一件饰物那么简单。
凝聚了她对家乡、对阿母全部的念想。
在失去女儿的那段日夜颠倒的日子里若不是还能摩挲着它想到阿母的面容和声音自己差点便跟着女儿去了。
他的手紧握着那红色的锦囊就仿佛是掐住了她的心脏往下滴的不是水是血她惨白着脸第三次开口:
“求你把它还给我。”
景福见二人对峙着互不相让气氛凝重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男子忽然眯眸一向清冷的眼眸里染了磅礴的怒气帝王一怒便是雷霆万钧
“戚妃娘娘请听奴才一言。底下人都说郑娘子本在水边好端端地放着灯却突然不明不白地落了水完全是毫无预兆仿佛中邪了似的这……”
景福忌讳地看了那锦囊一眼:
“仔细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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