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
炎炎夏日难得一点凉风,从巷首吹到巷尾。
吹得从萤虽然浑身血液滚灼着皮肤,心口却泛起森森凉意,渐渐砭入肌髓,向外渗出了一层冷汗。
在她身后,晋王被她推得踉跄,那压抑的骤咳声仿佛闷锥扎在她耳朵里。她心神为之牵扯,目光却紧紧注视着巷子另一端的谢玄览,生怕他会突然拔出燕支刀,像对淮郡王和文双郡主一般,一刀斩下晋王的头颅。
从萤缓缓移动战栗的双腿,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挡在晋王前面。
巷子另一端,如无声木桩一样的谢玄览终于动了,却不是朝他们举刀,而是转身离开。
从萤心弦猛然一松,直到谢玄览的身影被逐渐涌上的夜雾吞没,更大的恐慌擢住了她,她突然提裙跑起来,沿着谢玄览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三郎!”
“三郎……”
有人在道旁合欢树上挂了一盏风灯,暖金色的光透出千褶纸,照得合欢花团团粉簇、纤羽盈盈。
谢玄览正走到合欢树下,听见她的呼唤时停步转身。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许因为拘禁了数日,脸色有些冷淡的苍白,眼下印着纤簇的浓影,不知是他睫毛还是合欢花的缘故,遮住了他的目光,晦暗看不清楚。
从萤在两步外讪讪停下脚步,一时无言,心脏却咚咚地胡乱跳着。
两人相对沉默了好一会儿,谢玄览似乎转身要走,从萤连忙抓住他的袖子,又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松开。
“三郎……”
她的声音止不住打颤,像某种压抑的哭腔,因为自责、懊恼、歉疚的缘故,在喉间一阵一阵地梗着:“我不该如此,是我犯了错,我轻浮逾矩,你若是……若是心里难受,无论如何责我骂我,我都情愿受着。”
谢玄览轻轻抬起她的脸,一颗眼泪滚到了他虎口处,接着又是一颗。
他说:“你哭什么,方才我瞧着,不像是他强迫你。”
从萤因为难堪而闭了闭眼,承认道:“……不是。”
她浑身紧绷,做好了承受他怒火的打算,耳边却听得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仿佛一朵合欢花飘落在地上。
谢玄览说:“母亲在府中备了宴,让我出来接你,你是要跟我回去,还是去找他?”
从萤说:“我跟你回去。”
谢玄览倒也不意外,点点头:“走吧。”
二人沿着小巷往谢府的方向走,一前一后,竟然再无
别话。从萤心中忐忑地走在他影子中生怕跟慢了一步心里却猜不透他的态度竟然比暴怒和责辱更叫她喘不过气。
“三郎”想了想从萤觉得还是要将刺挑开“别这样我们把话说明白好不好?”
谢玄览垂目望着她牵住袖子的指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你给我一段时间接受行吗阿萤不要将我逼得这么紧。”
从萤微怔:“接受……什么?”
谢玄览说:“你去宗秩署那天夜里我已告诉过你我会听你自己的意思尊重你的选择。我即将远赴西北山长路远生死难料你我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晋王不一样他是真心爱护你似乎也比我更懂你你同他在一起
他声音不高但是语气平静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楚。
从萤一时惊讶住了:“你竟然是这样想的吗?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谢玄览笑了笑:“时候不早我娘还在府里等着再晚一些菜要凉了。”
……
谢玄览的反应出乎从萤的意料却在晋王的预想之中毕竟那是曾经的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会怎么选晋王只需自忖便可十拿九稳。
但是如此干预从萤的命运却让天道立时狠狠报复在他身上。
晋王靠着巷子的墙壁身体因为痛苦而失力冷汗岑岑缓缓相下滑落。唇齿间脂香犹在而佳人已经远去不知何处灯光抹成一片朦胧光晕在他逐渐模糊的眼前飘荡着。
隐藏在暗处的侍卫不得不出来扶起他。
晋王有预感这次又会是一场大病将前前后后的琐事迅速想了一遍大概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然后才对侍卫吩咐道:“回王府……不要惊扰她。”
*
上午韩中丞的折子递进宫下午谢玄览就被放出了宗秩署。
谢相松了一口气谢夫人更是激动得落泪检查他没受刑伤然后将从萤去韩府求情的事告诉了谢玄览。
谢玄览先去韩府遇见杜如磐询问了议事会始末听说从萤与晋王一同离开后久久不语又不知该何处寻访所以只好在通往集素苑的某个巷口处碰碰运气。
果然是给他碰到了……某种程度而言他与晋王也算是心有灵犀。
今日谢府小宴像是家宴只有谢相夫妇、谢玄览和从萤四个人一是为谢玄览
接风洗尘,二是谢相想与从萤消解误会,冰释前嫌,所以宴席虽然人少,但品调极高。
面前圆桌上金碟玉杯,呈列肴馔,有鲜切的鲈鱼片配金丝橙、满盆蟹黄煨炖的水晶蹄膀,还有八荤八素、八卤八鲜,俱是寻常人家不曾见过的珍馐。轩敞四周摆着冰鉴,镇着新鲜的时令瓜果。
但是谢玄览沉默寡言,一杯接一杯只顾喝酒,从萤亦是心事重重,只搛了几筷子时蔬便不动了。
气氛有点冷,谢相向从萤举杯道:“正可谓患难见真情,今日子望脱困,有赖姜娘子周旋,从前本相多有错眼之处,还请姜娘子海涵,满饮此杯。”
从萤正要接下,谢玄览却出声道:“她饮不得酒。”
谢相稍愣:“就一杯,也不行吗?”
谢玄览将酒杯接过,一饮而尽,淡淡道:“只要父亲真有此心,有多少杯我都替她饮了。”
这话不是很好听,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谢夫人从桌子底下踢了谢玄览一脚,面上盈盈笑着转圜,用公筷夹了一片鲜鲈鱼,卷着金丝橙放在从萤碟中:“这道菜名叫金齑玉鲙,是连松江水一起运来的活鲈鱼,配着蜀地的金丝橙,是道难得的时鲜,你尝尝。”
从萤搛进口中,勉颜笑了下:“味甚美,多谢夫人。”
“还有这鳌虾也不错,子望你来,别只顾着喝酒。”
谢夫人挑了一只虾壳亮透的虾搁在谢玄览面前,脚在桌子底下轻踢谢玄览,示意他剥给从萤。
谢玄览却像一截没有知觉的死木头,抬手又斟满一杯饮尽。
从萤说:“我来吧。”
她的手指刚碰到谢玄览的盘子,却被他反持玉箸阻住。谢玄览没有看她,转头对谢夫人说:“这虾刺锋利,叫人剥净虾肉再端上来。”
从萤只好讪讪缩回手。
谢夫人见二人如此情态,眼皮不由得狠狠一跳。
他俩刚进门时便不对劲,谢夫人以为两人拌嘴吵架,心中还纳罕老三为何如此硬气,竟然没有赔着笑脸去求好。
一顿饭吃下来,从萤心事重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倒不是态度不好,他倒也时刻关注着从萤,举止却显得疏离近乎冷淡,好似二人关系不熟。
发生什么事了?老三要反了天不成?
眼见从萤克制不住地眼眶泛红,谢玄览终于搁下了酒杯,对她说:“天色不早,若是累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还派人
……派谁?他自己是没长腿吗?
长了腿的谢玄览率先站起来:“我头疼先去歇着了母亲劳你送她一送。”
这是打哪儿来的孝顺儿子?
谢夫人刚要训他从萤却顺着他的话起身依旧温温柔柔:“我确实也有些累了想告辞回去集素苑只几步路不劳烦夫人了。”
说罢周全地敛衽福了福礼转身离开了轩敞。
她走得不快刻意沿着灯光昏暗的小路走眼泪无声地从她眼里滚出来不及擦拭有的沾湿衣襟有的砸落在地上。她只觉得心里平空被人剜走了一块儿空荡荡只剩下迷茫和懊悔撞得她血肉模糊。
三郎这是不要她了……他不再喜欢她了。
可这一切偏又是她三心二意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的恶果是她先伤害了他她甚至不敢开口挽留。
从萤走回集素苑望着门上楹联筋骨精神如云鹤游天正是谢玄览的字迹:雨送添砚之水竹供扫榻之风。
想起来当时他踩在木梯上
右手执笔左手握刻刀木梯被他踩得摇摇晃晃他还转头与她嬉闹说笑:“这屋子风雨不入
顿时心头又一阵生生的绞疼。
推门走进去小院里亮着几盏灯笼胧光照亮满院景致处处不见他处处却皆是他。
从萤越往里走越难受最终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突然间折身往外走脚步越来越快出了门便开始小跑朝着谢府的方向去。
此时府中宴席已散轩敞内人走茶凉。
从萤婉言谢绝了管家通禀她记得谢玄览的起居院凭记忆向东穿过一片紫竹林遥遥望见了“独览居”的楣匾。
不知何故独览居外的紫竹林被凌乱砍倒一片竹节露出新鲜的断刺指向独览居敞开的院门。从萤踩着满地碎竹叶慢慢走近听见院中不住传来重物撞击声她脚下稍一踟躇在游龙墙上寻了一处菱花矮窗踮着脚悄悄往院子里观望。
月上中天银光泄地照见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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