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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萤》

第19章 逼酒

风炉上的水烧沸,谢玄览先从萤一瞬按在壶柄上:“我来。”

他看见从萤的手素红如酥、腹似脂玉,堪堪握笔而已,若是落在这铜壶柄上,只怕一碰就是一片红。

不像他每日刀剑不离手,手心有一层不怕烫的薄茧。

可是这念头不该有,谢玄览叫她进来,本意是打算兴师问罪。

想了想又嘴欠地补了一句:“御赐的信渚露春,怕你不知轻重糟蹋了。”

他既这么说了,从萤只好袖手看着。

谢三公子虽每日习武,却不似寻常武夫粗犷不羁,他有着世家公子里出挑的教养礼节,行止如画似水,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着竹茶筅,在茶盏中回环击拂。

如同花枝拂乱春水,金红色的茶汤渐渐荡出汹涌的乳沫。

注视久了,仿佛自己的心也变成他的掌中盏,一圈一圈涟漪不停,时时要溢出杯口。

从萤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我与姜娘子见过几回了?”她听见谢玄览问。

幼时见过两次,回京后见过五回,每一回从萤都历历在目。

但她反应却淡淡:“有些记不清了。”

谢玄览说:“一共七次,我不记得哪次得罪过你,所以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会登门退婚。”

从萤不明白他今日的来意,明明上次在谢府,已经将话说开了。

她答道:“因为既非门当户对,又非情投意合。”

谢玄览闻言扬起嘴角:“门楣高低非你我小辈考虑的问题,至于情投意合……难道我不是你的情投意合,那迂石头杜如磐才是吗?”

他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从萤因震惊而直愣愣地望向他。

望着那双瞳孔极深,如乌彩粹玉的眼睛,浅浅的笑像一层刀鞘,令他锐利如刃的目光显出几分柔和与……

得意。

从萤默默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尚算平静:“当然不是,我与谢三公子只见过区区数面,尚不了解三公子的品性,又怎会……随意倾心。”

谢玄览:“那你方才为何不答应杜如磐?”

从萤说:“我会考虑的。”

“姜从萤。”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一字一顿,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撒谎的人,在我这里是没有好下场的。”

从萤:“我没有。”

“那你敢与我作赌吗?”

谢玄览站在窗边向楼底的沽酒铺子喊了一声,抛下一枚碎银,片刻后,沽酒郎欢欢

喜喜地送上来一坛浓烈的烧刀子。

从萤不善饮酒,单是闻见这酒味儿,已被冲得有些头晕。

谢玄览摘了酒坛的木塞,倒满两个海碗,分别推在彼此面前。

他说:“你若撒谎一句,就饮一碗,若你句句实言,这坛烈酒,我当着你的面自罚喝光。

从萤听罢起身欲走:“饮酒博戏,还请三公子另寻佳友——

“你小妹和弟弟读书的事,你不管了吗?

“你……!

谢玄览第一次在从萤脸上见到类似于恼怒的神情,咬着齿关,蹙眉瞪他,淡逸从容如水墨的眉眼霎时显出昳丽的光彩。

仿佛明灯幢幢,照亮纸壁新画。

谢玄览情不自禁低眉,忽然促狭地想笑,说不清是心软还是别的什么,一瞬竟有未饮先醉的意味。

从萤忍着一口气,重又坐回去,听见谢玄览又没脸没皮地问她:“你登我家门退婚时,心里真的没有舍不得我么?

从萤的语气和她梗直的脖子一样硬:“没有。

藏在心里的事,是黑是白,全凭她自己说了算,难道他还能拿出证据不成?

却见谢玄览自怀里取出一张纸,展在她面前,从萤扫了一眼,倏然变了脸色。

纸上是一首五言短诗,正是她写在纸舟,投于天女渠的那一首。

乔木不可休,君子不可求……祝君青云去,早得比翼俦。

——天女娘娘啊,这是把诗送到哪里去了?!

谢玄览望着她的目光专注,声音一字一字清晰如落珠:“我只是想问问姜娘子,谁是不可休的乔木、不可求的君子,姜娘子胸怀宽广,是祝谁青云直上,另觅比翼同俦?

从萤乱了心神,伸手欲夺,谢三收回的动作比她更快。

轻笑道:“你想毁证,抢一张纸有什么用,我还可以背给你听。

简直轻浮……混账。

从萤气得扬高了声音,矢口否认道:“不是你!

谢玄览点了点她面前的酒碗,示意她罚饮。

从萤:“真的不是。

“两句,算两碗,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谢玄览又自袖间取出一枚玉佩,推到从萤面前。

玄鸟衔云,玉佩镶金,正是谢玄览于许州时换马,后被从萤赎回、又不小心落在玄都观的那一枚。

从萤怔怔地望着它,这回是彻底哑了声,失去了所有辩解的力气。

“喝。

简洁利落的命令,宣告了她终于失陷,自以为是的谎言像烧穿纸包的火苗,光明正大地摆在了面前,烫得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沉默许久后,从萤拾起酒碗,闭着眼睛往嘴里灌。

她不善饮酒,逢年过节也只敢饮不作数的果子露。这烧刀子本是出力气的挑夫帮闲之流提神所用,一口灌下去,血脉贲张。

从萤只觉得辣,疼。穿过喉咙的酒,仿佛直接灌进了心里。

舌头在燃烧,耳重在擂鼓,眼前一片朦胧。

喝空一碗,她抬手去端第二碗,谢玄览却按住了她的碗沿。

“你哭什么。”从萤听见他的声音好似叹息:“我本意……并非要你难堪。”

她哭了么?

从萤有些茫然地抬手,果然在眼下摸到了水痕。

太丢人了。她本意也不想这样丢人。

她其实很看重自己在别人面前……尤其是谢玄览眼里的体面。

可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从萤忽然笑了,是冷笑,是嗤笑,以手抵额撑在案上,手臂白如脂玉,掩在半伏落的青丝里。

青丝覆秀面,面上酒色绯嫣,如骀荡春风吹开的一支姚红。

谢玄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说什么,一时竟忘了开口。

“是啊,我心悦的人一直都是你。”

从萤破罐子破摔一般,缓缓说道:“从前,谢家那么多公子,我第一眼只看见了你,你帮我解围、帮我救小妹,我心里感激你,当然更放不下你。可我从来没有妄想什么,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不过是……”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不过是同云京里倾慕三公子的众多女郎一样,落了俗而已。”

“三公子,我这样回答,可是你想听

的真话么?你可觉得心里舒坦了?”

她的声音平和乃至温柔,然而每个字都像一根刺,细细密密扎在听者的心头。

谢玄览的心霎时绪乱了。

分明是她欺瞒在先,他只想弄个清楚明白……可是得到答案,他心里却并不痛快,见她这番情态,却隐隐有几分后悔。

悔不该听晋王的挑唆来天心楼,悔不该见了她与杜如磐言笑晏晏就手痒犯贱,悔不该逼迫她这样一个把尊严体面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年轻女郎。

如今惹人伤心落泪,该如何挽救?

谢玄览沉默半晌后终于开口:“你没有错,此事是我失礼。”

从萤以为

他说的是今日强迫之举,心道他的确是太失风度。不料却听谢玄览说:“若我早知你这般情意……当初在姜家祠堂,姜老御史的牌位面前,我不该言语胁迫你主动退婚。”

从萤怔然望着他,忽而便笑了:“谢三公子这是可怜我么?”

“不是。”

“如我这般家中势利、为人古板的姑娘,寻常遇见,三公子并不会多瞧一眼。可我退了你的婚,你心中不甘,偏要将原因弄个清楚。如今得知我并非不识荆玉的楚厉王,只是自惭家世、不敢怀璧的匹夫——三公子,你又可以高高再上地怜悯我了。”

这番话说得如芒带刺,似讥似讽,谢玄览听得蹙眉。可是他自知理亏,只能受着。

他为自己辩白道:“我说了不是可怜,我没有可怜过哪个姑娘。”

从萤支颐与他对视:“那是什么?”

谢玄览沉默了。短暂的片刻,沉默得有些暧昧。

待他终于要开口,从萤却冒然打断了他:“是什么都不重要……三公子,姜谢两家退婚,实因情势,非关喜恶。若有得罪三公子之处,我向你赔礼了。”

说罢端起另一碗酒,阔然一饮而尽。

碗盏落在桌案上,呛啷啷转了几转,从萤的声音在碰撞声里依然清晰可闻:“如此,你我能将此事了了么?”

谢玄览幽沉的目光凝望着她,满是复杂的情绪,仿佛被人抽了一耳光。

见她要搬酒坛子倒酒,谢玄览单手按住酒坛,却将方才擂好的茶盏端到她面前。

雪沫已消,乳花既散,露出金红色的茶汤,涟漪浅浅,映着持盏人。

“此事……算了了。”她听见谢玄览说:“饮茶解酒。”

从萤又问:“那我小妹和弟弟读书的事……”

“已经办妥了。”谢玄览说:“年后开朝,谢氏家塾会重新开学,我已叮嘱过府中幕僚和几位夫子,为令妹和令弟辟出听学的位置和居舍,若遇天气不好,可留宿在谢府。”

从萤扶着茶案起身,缓缓敛衽向他深拜:“多谢三公子。”

谢玄览担心她摔着,又不敢伸手扶她。

“我可以走了吗?”从萤问。

谢玄览只好点点头:“慢走不送。”

眼见她周整衣衫,戴好幂篱,将酒意未散的芙蓉面遮在珠光纱之后,纤白的素手就要推开折屏。

忽然又转回身来,同他说道:“杜御史是朝中言官,三公子这样慢待他,

于自己也是麻烦,还请把他放了吧。”

茶楼大堂里,杜如磐被奉宸卫押在桌上,虽用布条封了嘴,仍锲而不舍地支吾着叱骂。

谢玄览挥挥手,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叫奉宸卫把杜如磐扔出了茶楼。

“姜从萤。”

这回是谢玄览唤住了她,将那枚镶金玄鸟玉佩推到她面前:“这枚玉佩,你留下吧。”

“不必……”

“于理,它是你攒钱赎回,于情,是我亏欠了你情意,若有需要,可随时持它来找我——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与谢氏无关,你不必担心。”

……

从萤袖中握着玄鸟玉佩,恍惚走出茶楼时,杜如磐仍跟随左右。

他先痛斥谢玄览行事嚣张:“调笑良女、欺辱言官,视奉宸卫为私器,全无一点王法,待下回朝觐,我必要参他!”

又钦佩从萤的高标气节:“方才见他表情凝重,想必是四娘子疾言厉色将其训斥,令他小人知畏。四娘子的傲骨,实令杜某敬服。”

从萤停下脚步,撩开幂篱垂纱的一角,静静望着他。

见她瞳色幽静,脸色却酡红得不正常,杜如磐这才发觉她一身酒气:“他竟敢灌你喝酒?!”

从萤说:“是我自己愿意陪他喝的。”

杜如磐愣住:“四娘子……”

从萤笑了一声:“并非我威武不屈,不阿权贵,我拒了谢家的婚事,反而是为了明哲保身。倘若这门婚事不会带来贵主的刁难、伯婶的觊觎,我又怎会推拒?杜御史,你错看我……高看我了。”

“不是的!四娘子并非这般——”

“我并非如祖父一般,秉承清流孤高的气节,杜御史,你我并非同路人。”

杜御史动了动嘴唇,惊诧地望着她。从萤敛身向他一拜:“就此别过吧,我祝杜御史扶摇乘风,不坠青云之志。”

说罢戴好幂篱,转身离去,如一抹轻雾微云,弥散在熙攘的人群中,唯余杜如磐站在风里怅然若失。

*

紫苏先是受晋王的命令去给谢玄览传信,又接到谢玄览的请托,护送姜四娘子回家。

她远远望见姜四娘子与杜御史作别,连忙跟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她脚步虚浮、时而踉跄,提着心只怕她摔着。

一驾马车停在姜四娘子身边,车身悬挂季氏商行的木牌,一位少夫人探出身来:“阿萤!”

看着姜四娘子登上季裁冰的马车,紫苏

这才舒了口气,回身复命去了。

从萤被季裁冰搀着靠住车厢壁,接过她递来的一杯茶,却有半杯都晃在衣襟上。

望着从萤水润润却失神的眼睛、满面绯红的酒晕,季裁冰真是又好笑又好气。

禁不住数落她道:“你不过了?一杯倒也逞英雄,灌成这样子还在街上走,若非这些年谢三公子辖下治安好,你出门两步就该被拍花子掳走了。

听见“谢三公子几个字,从萤似回过神,咬着唇,满面委屈地瞪着季裁冰。

季裁冰有时私下里叫她小古板,从未见过她这般嗔怒的女儿情态,一时竟被震住了:“怎……么了?

“他哪里好?他哪里好!从萤一双明眸蓄满了水意:“我醉成这样子,都是他灌的酒!

“啊?你说谢三……季裁冰先惊后怒:“这混账!

从萤忽然一头扎进季裁冰怀里,搂着她的腰,哭哭啼啼地告状:“他逼我喝酒,否则就不许我弟弟妹妹读书……我喝了一碗,他又逼我喝第二碗,他要我把一坛子烈酒都喝光!谢玄览……他欺负人!

震惊与愤怒使得季裁冰也险些乱了方寸,她将从萤扶好,检查她的衣领和手臂:“他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从萤泪眼婆娑:“这还不算欺负么?

“唉我说的是……

从萤的衣服还算整齐,颈间手臂也未见可疑的红痕,季裁冰心中稍安,又倒了一杯茶水,要喂她喝下。

“你醉得太厉害了,先醒了酒,细细与我说。

“我不要再喝了!从萤泪眼朦胧:“谢玄览他欺人太甚,好姐姐,你帮我报仇!

“啊?谁?季裁冰反手指着自己:“我么?

从萤泪汪汪道:“好姐姐,你帮我打他一顿。

季裁冰呵呵两声,扯了扯嘴角。

若是让她拼酒,她能灌倒一桌老酒鬼,可若是让她去揍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云京第一马背飞鸿刀的绝世高手……

“阿萤啊,不是姐姐不帮你,实在是仙凡有别……要么姐姐带你逛铺子去,开心开心?

从萤听了,却哭得更伤心:“我为何

要花自己的钱,销别人的错?从前旁人欺负我,有谢玄览帮我出气,难道谢玄览欺负我,就没人能替我揍他一顿解恨吗?

“唉你这歪理。

“他不喜欢我,退我的婚,还说我古板无趣,同所有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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