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
韩火寓很想说有,可惜上一封信还是三个月前的。
“派去秦州打探的斥候还没回来。”
韩火寓心里清楚,如果谢小将军那边战线推展得顺利,纵使两地远隔,这信头儿也该接上了。
秦川一带山水潆徊,险关颇多,荆州军也许在哪里滞住了。
“也别太担心,”韩火寓有一说一,“他们是王师,后勤支持充裕,进退都有余地,不像咱们小可怜,全凭你这位胤王和那位六镇首领靠一口气撑过来。”
他的话半点不夸张,这半年大战小役不断,有几次韩火寓眼见军队快被尉骑疯狂冲杀的架势围剿,都是靠胤奚带兵悍然破开血路硬扛下来的。
韩火寓不用上前线,但每次对战,他都做好了随时带百姓撤离的准备。
有时他半夜惊醒,耳朵里全是心脏疾跳的鼓点,要隔好一阵才能确定军营里是安安静静的。不过这时候,他如果不披衣去粮廪,马厩还有各个巡防口转一圈,确保都无纰漏,就没法再合眼接着睡。
肖浪巡夜时碰到韩火寓的次数多了,戏称他是军营老妈子。
胤奚面具底下的双眼凝着他。
“胤爷,胤爷。”韩火寓抬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无奈改口。
胤奚吸纳河西民众后,队伍进一步壮大,鱼龙混杂的起义军一致推举胤奚与高世军这两位领袖,称王自立。
韩火寓能理解这些草莽流民的想法,他们裹挟在大势下,跟着头领聚兵打仗,是需要归属感的。
所谓师出有名,有了旗号,便有身份,有了身份,便有底气。
日后起义军真打出个名堂,这些流血拼命的将士也好坐而分功,不致徒劳一场。
鱼悬由于甘饵,勇夫死于重报。
他们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他们要推举自己的王。
胤奚头顶也有自己的王,所以迟迟不松口,高世军却是来者不拒。
胤奚原是为谢澜安招揽六镇军的,不能让高世军生出自立之心,于是在微妙的形势下,他最终默认下来。
但对金陵的自己人,他私下不许他们称呼他王。
这片良苦用心啊……韩火寓目光落在胤奚的右手上,那里还有城门吊石磨裂的伤疤。
这个男人既要打仗,又要安恤民生,既要与六镇军紧密合盟,又要暗中制衡,既要宣扬谢女君的权威,又要确保自己在军中的不二威严。
他做什么都不动声色,却样样都平衡得很好。
韩火寓除了老师与女君,平生没佩服过什么人,可到陇西重新认识了这位敛重深沉的胤郎君一次,却有些敬服他了。
“依你看,赫连大军下一次进攻会是何时?”
他刚问完这句话,校场前有人高呼一声:“高王。
高世军大步经过辽阔的草场,粗声吼了句什么,草场上便又挥汗如雨地操练起来。高世军走到两人面前,先看了眼那张面具,不理解地啧了声。
韩火寓向他见个礼,继续谈事务。
胤奚道:“他不是能忍之辈,不会与我们无休止地耗下去。尉国的将领被我朝差不多摸清了,赫连是军国顶梁柱,西南防线需要他——
胤奚透过面具望向东边无垠的天穹,“最迟一个月,两军必有倾力一战。
高世军过来就是和胤奚碰个头,看他从敌营回来有什么说法没有,闻言没有异议:“行,我检点兵马。
两人之间早没了最初磨合时的剑拔弩张。
他们一起经历过寒冬,六镇兵出身寒苦,体质抗冻,一向是高世军骄傲的资本,但他没想到不适应严寒气候的南兵,也咬牙挺了过来,骨头硬得不输出他的兵。
他们也一道趟过血路,他之所以从险地救回被围的胤奚,是因为胤奚也单骑从槊锋底下救过他。
两种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碰撞,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高世军在见到南朝使节与禁军之前,不能理解胤奚时不时宣扬他那个女君,有何意思。等他亲眼看见南庭的人出现在千里之外,持节接应,才知原来这世上,真有不放弃兵卒的上位者。
这个高目卷髯的胡族男人,带领他的族人与汉人一起作战,也曾恍惚过:他会合曾经的国敌对抗自己曾经的同胞,他的敌人究竟是谁,朋友又究竟是谁?
随着时间的推移,高世军想明白了。
谁能让他有尊严地活着,谁就是朋友。谁要剥夺他的尊严,谁就是敌人。
已经转身的高世军靴底在草上蹭了下,又转回头,阳光加深他的眉影。
他没头没尾地问胤奚:“……真能胡汉一家吗?
胤奚平静地纠正:“是汉胡一家。
高世军嘴角抽搐。
看着那人转身回帐的背影,高世军实在没忍住,问了韩火寓一个老早就好奇的问题:“你们南国男人都这么……注重保养?夏天怕晒,还日日都刮胡子?
在部落,男人皆以雄壮强健为荣,像他的络腮胡子,从十八岁后就没剃过,每每照镜,颇觉自豪。
但南朝人好像截然相反。
说他们小白脸,像是找干架,但事实就是他不能理解,男人的体毛乃阳刚之象征,刮它干什么?
韩火寓摸着自己在青州就晒成深麦色的脸,以及刮得干干净净的胡髭,失笑。
这个事,该怎么说呢?
“大王有所不知,名花有主的人,是这样的了。
还未走远的胤奚听见了,玄铁下的嘴角轻轻翘起。
·
八月二十,风转南向。贺宝姿奉旨带五百人前去探谷。
五百军士面上系着浸过草药的纱布,趁风向利己,觉雾气清蒙,稍能视物。队伍结成紧密的方阵,在石壁高耸的崖谷间谨慎前移。
一踏入沼雾范围,贺宝姿露在面纱外的眸光便一沉。
不是心里发沉,而是她身上甲衣的重量忽然诡异地加重了许多,和刘将军所言一模一样。
“你们如何?
她立刻问兵士,得到相同的回答,贺宝姿紧了紧手中刀柄,沉着道:“勿要慌乱,继续前行!
她声音威严,却不敢掉以轻心,仔细地观察脚下与四周环境,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只见高洼不平的山道两侧岩壁黢黑,石面呈片状,仿若刀斧劈削而成。石壁越往上越是陡峭,不见藤木,猿猱难攀,崖顶夹倚成势,只剩天光一线。人在其下,渺小若蚁。
就在贺宝姿仰头审视的时候,忽有数条黑影从高耸的崖顶闪跃而下。
这些影直直坠下半丈,而后不动,就仿佛凭空出现后悬停半空,在雾气缭绕中分外诡异。
箭矢从这些悬空兵的两臂下雨点般射来!
“分散,列盾!
贺宝姿瞳孔微凛,勾刀格开一只羽箭,却不知何故刀刃外偏。
高大女郎后仰下腰,锋利的箭镞从她鼻梁上擦了过去。
“邪门儿,
这种情形下,军队别说穿过山谷,就连自保也难以做到。
“保持阵形!
贺宝姿耳朵自动滤掉陆荷不分场合的幽默,却忽略不了萦绕在四周的呜泣之声。这怪声鬼里鬼气,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贺宝姿面色严峻,想起出发前陛下千叮万嘱的话——
“宝姿,若有兵器受阻情况,你们立刻弃刃,撤回来。
贺宝姿当机立断道:“听我号令,弃刀!
说罢她径先松手。只见那把刀竟未落地,而是反常理地向旁曳引,被牢牢吸附在山壁之上。
这是……
贺宝姿睁大双眼,反手抽出腰侧另一把环首刀,这才是她平日所用的精钢佩刀。
兵士们整齐划一,听令弃刃后,齐声抽出腰畔悬挂的第二把备用刀。
他们看着自己先前扔下的刀,离山壁远的落在地上,离岩壁近的则像长了脚,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粘了上去,倒吸一口凉气。
军伍队尾变队首,且挡且退,撤出谷外。
接应的权大牙缰绳都攥硬了,终于等到全
队撤出可算松了口气。
马不停蹄地赶回营地贺宝姿一口气都未歇摘下面布走进铃阁:“陛下属下回来复命!”
她已经全明白了!贺宝姿忍住激动的心情一五一十说了黑石硖里的经历。
主帐里充斥着一股混合的药气谢澜安叠腿坐在独榻上凝眉静听身边三个人全在喝药。
谢丰年不用说喝的是排除体内雾毒的药;日前刚到营地的百里归月
谢丰年听到一半眼神豁亮。他搁了药碗拍案站起不顾眼前金星乱迸:“是磁石!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懊恼得要死原来尉贼故弄玄虚用的是这个鬼玩意儿!
兵士所穿皆是铁甲佩带的兵器自将军以下也大多是环首铁刀受磁石吸引可不就会身上发沉出刀不听使唤吗?且在里面待的时间越长阻力就越明显。
“原来阿姊你早就想到了所以才吩咐军中准备犀甲!”谢丰年转头看向面容沉静的谢澜安。
谢澜安脸上没有意外神色微微颔首:“按宝姿所说那些磁石体积极巨几与山岩融为一体这才以假乱真。尉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收罗到如此多异石再堆满两壁可见下了大功夫。”
她在汉阴听刘时鼎讲述黑石硖中的古怪便有所猜测。
只是怕预想的有出入倘先通告三军过后事有不谐空欢喜一场反而有损军威这才秘而不宣。
等验证之后果不其然。
不怪谢丰年一叶障目。谢家军但凡孬种一点撤退时丢盔弃甲一点也许会早些发现这个猫腻。
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好儿郎宁死不丢武器。手中的刀枪越是往旁边牵引他们便越要使力控制在手上两相较力这才形成了、或说帮敌方完成了这个常人难以解释的布局。
“那阴兵突降又是怎么回事?”刘时鼎问。
谢澜安转目看去:“将军想不到吗?”
被打麻了的刘时鼎挠挠脑门百里归月以帕拭唇徐徐开口:“这也简单只消有人在崖顶用绳子吊住战死尉兵的脖颈放坠到半空中便形成了悬停于空的场面。
“借着高度与雾气的掩护谷底人看不见绳索只会错觉那些箭是这些‘阴兵’张臂发出如同从阴间召来。就算理智明知不可能但眼见为实必生恐惧。心一生惧不攻自乱。”
之所以要用死尸是防攻硖的人反向崖上射箭那些尸体即便中箭也不痛不痒反
而更添阴森。
闷热的大帐随着她话音落下,岑寂几许。
的确,谢丰年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他艰难地吐字:“……那些夜袭留下的穿甲尸体,面涂白灰,至少已死了一年以上。你是说,尉朝为了制造阴兵假象,将他们为国战死的士兵尸体掘出来……”
风干涂灰,肆意侮弄。
座中几名年轻将领,胃里已经不适地翻搅起来。
他们与伪朝不共戴天,都不会故意做鞭尸掘坟的事,更何况是对自己本国的同胞、对那些为了朝廷奋战而死的战士!
谢丰年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都没敢坐实这个猜测,就是不相信世间会有这种超乎想象的伤天害理之事……
两国为争疆土,各为其谋,战场上碧血黄沙,各凭军备,虽是不得已而为之,总归有个底线。
可是从生祭万民到掘辱烈士,尉朝作的孽已经不是一般二般的残忍。
如此人君,人乎哉?
如此国邦,国乎哉?
刘时鼎实在没忍住,当着谢澜安的面骂了一声,“某这就让全军换上犀甲,再攻关隘!我就不信不能一口气把这帮蛮夷赶出中州,撵回阴山捡羊粪去!”
百里归月暗中摇头,哑着声说:“犀甲轻便不怕磁石,可相对的,对箭矢的抵御力不如铁甲,而且怕火。尉军为了守住此关竭尽思虑,定是早已想到,我军若穿铁甲,便教有去无还,若穿犀甲藤甲,便用火攻。”
这是连环计。
如果能用铜片锁子甲,或可解两难之境,不过在南北两朝的钢铁冶炼技术你追我赶地发展起来之后,笨重的铜甲就退出了战场。
何况时间紧急,现去采备铜甲也并不现实。
“八月刮风两日半,接下来就要下雨了。”
封如敕腮边棱骨分明,显然也因尉人的手段愤慨。他当了半辈子山匪头,没想到比他更恶的,不是流氓草莽,而是朱紫公卿。
但因接着百里归月的话,封如敕又将语气放得轻柔,“他们的火烧不起来。”
“不,雨天入谷,对我们同样不利。”谢澜安否掉了封如敕的提议。
尉军不用火箭,也可以照常射箭,又有投石、滚木,占尽地利。
以低攻高,兵法所不取。
谢澜安转而唤进随贺宝姿探路的一名女兵,“丁曼,你可从鬼哭声中听出了什么?”
丁曼一身戎装入帐,年在二十上下,是女子卫队中唯一通音律的人。女皇陛下记忆超群,因材用人,此时她轻凝双眉朝着帐门方向,双腿交叠,看似松闲,却又带着一股雍容绰约,不怒而威的风范。
丁曼只望了一眼,就赶忙垂眼抱拳。
“回陛下的话,小人没
听过鬼怎么哭听那硖中呜声非要形容的话倒有些像风吹山里孔窍发出的厉声……
“若要形成这种瘆人的效果窍穴必然窄深小人辨出大约有六七个不同的来源交织在一起但具体的方位……”
说到这里丁曼耳根子发红惭愧地低头:“小人无能没有听出来。”
谢澜安却露出了然神色褒奖丁曼已经做得很好。
果然不出她所料尉人做戏做全套阴兵是假那鬼哭亦是人为弄出的勾当。
“今夜朕带人再探黑石硖寻出风窍方位。”
帐中诸将正各自琢磨对策还未明白皇上为何重视那几个风口一听这话齐齐变色。
“不行我不同意!”
最先开口的是谢丰年也只有他敢这么跟谢澜安说话。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劝阻。
“陛下亲临前线已是冒险万万不可再涉险地!”
“主危臣辱末将等纵使无能也愿舍身前躯断不能让圣上以身犯难。”
“非朕逞强做作。”谢澜安淡然摆手眸中光亮仿佛摄取自太阳之光精熠璨发环顾四周“而是即便破除风言这仰攻的仗依旧不好打。”
“让我军相信没有阴兵还不够重要的是让敌军相信真有阴兵。”
百里归月被这句话绕得微怔。
反应过来后她蓦然转头看向谢澜安。
一帮带兵的大老粗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放下心来幸好不是自己蠢大家都听不懂。
刘时鼎尴尬地假咳一声:“陛下神智过人非凡俗能及能不能……给个明示?”
谢澜安笑了身子微微前倾摇扇风流。“你们说伪朝想出这个阴损的法子会否提前将计划告知全体尉兵?”
“当然——不会。”
冷静下来的谢丰年望着阿姊胸有成竹的神情一边猜想她打算做什么一边在地上踱步子抻晃肩膊恢复躺懒的肌肉。“事以密成如果尉军主将告知了全军他们的布置那只要尉兵被我们俘虏一两个严审之下对方的底牌就泄露了——那些核心之处的布置一定只有尉军的少数心腹知道。他们只有连自己人都骗才能骗过我们!”
在谢澜安赶来之前尉军确实达成了狠挫南朝士气的目的。
之前节节败退的尉兵也是当真相信得道高人为他们招来了阴兵助力所以才全军鼓舞士气大振。
“所以……”
刘时鼎不好表现自己还是糊涂瞪起眼“——哎哟小祖宗你别晃了晃得我眼花。”
百里归月露出一抹笑:“所以
谢澜安道:“尽快找出风窍,阻断‘鬼哭’,让普通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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