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
宫灯不熄,延续着新年的吉庆。
陈勍从含英殿出来,打发了跟随的人,不要乘辇,一个人沿着清冷的阶墀往议政西阁慢慢踱步。
孤颀的影在白玉石阶上拉长,陈勍一步步消化着内心交织的情绪。
其中有大宴上被权臣冒犯的怒,有状元那副容貌带给他的恨,还有谢逸夏终愿给他颜面的稍稍放心。
而最浓烈的情愫,莫过于谢含灵那如花隔云的独特气质对他的吸引。
当初第一次看见换回本色的她,陈勍其实并未产生多余的心思。谢澜安的美,是剑眉星目凌厉的美,不是蓉蓉那种让人偎在心尖上怜爱的人。
她反而更像古刹里的观音像,镇在莲水中央,教人不敢亵渎。
一开始,陈勍是真心敬她为老师,想让她辅佐自己的王图霸业。
又是从何时起,想将这样高贵的女子占为己有的呢?
陈勍仰头望着太极殿飞檐上的鸱吻,一时想起那年谢含灵在朦胧细雨中,一身红裳,沐雨而行,翩跹飘动的袖摆,自由快意得让人的心窝都发胀。一时又想起她在大殿上旁若无人地舌战群儒,目光像拨开云蔼的太阳一样光明……
人不能离开阳光,他便越来越想让含灵明亮的眼里,盛着自己。
谁不想呢?是郗歆不想,还是褚啸崖不想?他与这些人的不同之处在于,陈氏子孙生来便是天潢贵胄!没有人可以和他抢。
陈勍不是不知今夜他制衡谢家的手段有些拙劣,他纵使再努力,也学不来谢含灵的那分游刃有余。可是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不想让含灵觉得他只是个听话的执行者,如果那样,她是不会多看他一眼的。陈勍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在这条巍巍通天的帝路上,他一人孑然独行,已经走得太久了。
他在仰望珠帘后母后的脸色里长大,在国舅老谋深算的目光里蛰伏,在王丞相不动如山的胡须下屏息,又在大司马叱咤睥睨的铁剑下隐忍……他才十八岁,心却仿若垂垂老矣。
他不想再过君不成君的日子,所以要择取一位最强大的盟友。
谁会觉得他的愿望是非分之想?他是天子,天下皆是他分内事,何谓非分?!
陈勍在暖阁中看了一个时辰折子,直到时将黎明,方回到永宁宫。
不想成蓉蓉身披织羽斗篷,仍倚在榻边等待他,只是不抵身子发沉,不觉枕臂憩着了。
陈勍入殿看见这一幕,眼神温柔。
他上前轻抚爱妃脸颊,想将她抱到榻上去睡。这一动,成蓉蓉醒了过来。
“陛下。”绾妃不施粉黛的脸布了层潮晕,双臂拢着陈勍的脖颈任由被抱到榻
上,温温柔柔地说,“宴散了多时,您才回来。新年省台尚有十日假,陛下要保重龙体才是。
陈勍不觉笑着放轻声量,“朕也说过多次不必等朕,阿蓉怀胎辛苦,为何不听?
宝兴等一众宫人便要请罪,成蓉蓉忙道:“是臣妾自己想等的。臣妾……想等着您。
自她有孕以来,皇帝便少往其它妃嫔处去了,纵使她无法侍寝,皇帝也时常宿在永宁宫中陪她。得夫如此,成蓉蓉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陈勍笑意愈深,他宽衣上榻,轻抚成蓉蓉隆高的腹部:“太医说就是这个月了。朕想,多一个人疼它总是多一分福气,你说是不是?
成蓉蓉听得有些懵懂,在温柔的耳语中顺从点头,甜蜜睡去了。
·
南朝过新年,北朝也过新年。
洛阳宫灯火通明,照亮了龙阁凤阙间纷飞的皓雪。尽管经历了将军宫变、军镇叛离等诸多变故,元日宴上,尉迟太后依旧身着摩羯纹翠金大裘,头戴宝珠翠钗,盛装出席。
那端庄威赫的凤仪,让人丝毫看不出这位北国掌权者心志的萎靡。
而一向久病的尉帝拓跋珣,也由皇后搀扶着在宴上露了面。
虽是衣带宽荡,瘦骨支离,但群臣面逢大君,精神备感振奋,跪倒山呼万岁,算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大宴在丝竹笙歌中落幕后,尉迟太后先派人将皇帝送回寝殿,而后乘葆盖华辇,起驾回宫。国师身着毳衣于辇下随行,在漫天雪花中听辇中人淡声吩咐:
“新春佳节,理应送南朝一分贺礼,国师拟书吧。
国师意会:“只恐这份礼,有点大啊。
“察见渊鱼者不祥。谢澜安纵智通鬼神,乘坐软辇依旧身姿笔挺的尉迟太后,幽然一笑,“——也并非全无弱点。
·
正月初五,雪霁春容。
坊间百姓忙着送穷拜财神,东西大市卜得开张吉时,开始了新一年的买卖生意。
受任黄门侍郎的楚清鸢一早换上靛青色官袍,入拜皇帝。
陈勍赞赏地点点头,命他平身。“朕听说许多进士科的才彦,感念谢中丞倡议开科,年后皆至乌衣巷投刺拜谒,你却不曾去?
楚清鸢一听便知,陛下布有耳目在坊间。
此事他也有所听闻,除了前三甲外,进士甲等第四名邝逢辰,便是考前曾在女学馆外蹭课数月,一度沦为秦淮一景的寒士。他高中后报李投桃,无可厚非。而第五名的扬州白日昭、第六名的荀祭酒不记名学生徐敏,由来与谢氏有交往。
单独论之,去走动皆情有可原,然而放在一起看,便显得谢氏门庭过于张扬了。
楚清鸢隽容清正:“臣
受陛下深恩,唯铭感陛下隆德。至于中丞,并无渊源,岂好唐突拜访。”
陈勍暗自点头,貌似闲谈地问:“对陈郡谢氏,卿如何看?”
楚清鸢眉心微动,道:“谢氏百年门第,恐非小臣能够置喙。”
陈勍摆了摆手,启用他,便是想听一个两边不靠两袖清风的人说些实在话。“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楚清鸢腹稿早在心中打好,等的便是这句,当下揖手:“臣以为,可留谢氏制衡北府。”
他有多出来的记忆打底,眼界已非上一次面圣时可以比拟,为皇帝分析西北两座军府的形势,鞭辟入里,而且不像上一回愣头青似的表现自己,话头留得恰到好处。
皇帝听罢,不禁深思半晌,继而深感自己睿智,眼光独到地选对了人才。
陈勍心怀开畅不已:“你虽非状元,依朕看来并不输榜首。彧良,将朕年宴上新收的云州贡茶赐予侍郎。”
彧良公公颔首称诺。楚清鸢忙躬首谢恩。
他在心里衡量了两番,斟酌着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讲。”
“臣以为……调状元胤衰奴去荆州,不妥。”
“哦?”陈勍眼里泄出几分意外。
楚清鸢道:“陛下容禀,谢刺史虽在元日宴上应谕担任丞相,然其在西府威望,仍不可谓不重。状元本出自谢府门下,谢刺史此着,恕臣愚妄,是为培植亲信。若假以时日成了气候……难免辜负陛下调回谢刺史的美意。
“且状元为文科之冠,天下学子都在翘首看着朝廷对他的任职。若授文生以武职,又有铨选失当,不美之嫌。”
这两条理由,完全是站在皇帝与朝廷的立场考虑,可以说在情在理。
然楚清鸢的内心,还有一点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那便是他很清楚,废掉胤衰奴最好的方式,是给他个类似翰林院供奉的闲差,只负责文书抄写,讲书解闷。而一旦给这个沉敛深沉的人一方天地大展拳脚,便无异纵虎归山!
他比任何人都想把胤衰奴踢出金陵,可为长远计,楚清鸢还是向皇帝提出了这个建议。
陈勍哪里想到楚清鸢心里的弯弯绕,只当他君子坦荡,虽说屈居第三,竟还禀公为状元郎说好话。
年轻的皇帝惭愧一瞬。
他明知楚清鸢分析有理,可私心里,就是不想看见那张脸出现在含灵左右。
陈勍默了两息,含糊道:“这……谢刺史都提出了,朕也不好驳他颜面。”
楚清鸢心中皱眉,这种含糊其辞不该是天子口吻。
而且,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他与胤奚的死结,是为郎主故,可皇帝有意无意间对新科榜首的漠视,又
是为何?
楚清鸢面上不露形迹告退出殿。他若有所思地搴袍下阶迎面正遇见去后宫送新锦的小韦子回来。
小韦子自认与这位新晋清贵已是熟识少不得笑脸生花地上前逢迎几语。
楚清鸢心思微动见左右无人就势道:“公公说笑了某再得圣人器重哪里比得上谢中丞。听闻中丞下朝后常被陛下留在内堂延问朝事?”
“谢中丞呦自非一般的人物了。”小韦子夹着眼应和。他自知不能议论朝政又想在楚侍郎面前卖弄一番便挑拣些许闲事轻声道“每次谢大人去西阁陛下准会命御膳房现做出新鲜的菓子糕点回回不带重样的。绾妃娘娘在孕中谢大人也时而去问候出入后宫无禁……侍郎您说这宠信大不大?”
说者无心楚清鸢心却一沉敏锐地辨出了几分端倪。
陛下青春年少正值慕少艾的年纪难道他对谢娘子……
太阳穴猝不及防地剧烈一痛楚清鸢疼得两眼发黑几欲呕吐。一段缥缈的话音在耳边回响其中一道却是来自于他自己:
“……若陛下果真下定决心欲从太后娘娘手中夺回权柄仆一介卿客白衣为圣人效忠何惜性命现有一计献与陛下……”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画面涌入楚清鸢的脑海。
幻境之中
“楚清鸢”让皇帝伪装中毒嫁祸在庾太后头上。其后他游走于几大世家之间凭着舌灿莲花说服众家联手剿灭了庾何两党……
“侍郎楚侍郎您怎么了?!”
小韦子见这黄门侍郎聊着聊着突然跌身跪地捂紧额头痛苦不堪状若发了恶疾吓得不轻。
在陛下身边效力的人可不兴有身患隐疾的啊!
他低唤楚清鸢几声没得到回应便要去叫他师傅。一只手掌忽地钳住小韦子手腕疼得小韦子噤了声。
楚清鸢撑着冰冷的地砖大口喘息如同溺水的人从一场漫长的窒息中挣扎脱离。待他眼前勉强能视物官袍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他没时间理会小韦子满脑子都是一件事:原来帮陛下解决外戚祸乱的人其实是他。
不管是另一重世界还是现世他早晚都会得到陛下的重用。如果楚清鸢看到的画面真实发生过那么谢澜安如今的高官厚禄本该——
不对楚清鸢很快打断自己的这个假设。幻境里他是靠着谢氏的门望才能得到面见皇帝的机会因为谢氏不预党争的祖训仍在他才会越过郎主去谋事。
可以说若无谢澜安那个“楚清鸢”也不可能有资格
做到后来的种种。
楚清鸢只能看到幻境里的事情发展,却无法感知到里面的“楚清鸢”所思所想。但此世的他至少能确定,他对谢娘子,会永远敬重。
事实上,那些记忆复苏得越多,楚清鸢对谢澜安的感情便越为复杂。
他仿佛切身经历了与她相处的六年时光。
看着谢澜安细致入微地教导他、关怀他,看向他的目光永远比旁人纵容一分,楚清鸢没法不动容。
他很早便失去了怙恃,这世上对他这般好的人……从前没有过,此后也未必会有了。
他们之间有着最深的羁绊。
——可她为什么对他视而不见?忆起元日夜里她看向自己的冷嘲眼神,楚清鸢的头又隐隐作痛,第六年、第六年还发生了什么……
楚清鸢撑着膝头长身而起,唇色霜白地回望身后的金銮高殿。
短短片刻间,他的目光已从匍匐敬畏皇权,变成了一种心理上的俯视。
前尘的皇帝若无他相助,至今仍是个傀儡。
今世陛下遇见了谢澜安亲自出山,是陈氏江山更大的幸运。陛下若拎得清,就该明白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网罗*,他的郎主风逸高迈,志不在后宫,纵使九五之尊,岂能强求她?
倘若定要强求……
楚清鸢目光一深,抹开没有血色的薄唇,转头对发愣的小韦子一笑:“夜里案牍没休息好,方才失态,吓到公公了。一点小事,便莫声张了吧。”
小韦子怔然望着楚侍郎深不见底的双眼,竟觉出一分妖异,后背的寒毛无端竖了起来。
哪敢说一个不字。
·
初八,授任胤衰奴为竟陵参军的文书下达,吏部命他即刻上任。
“这么急?”消息送到谢府,饶使此事是谢逸夏促成的,也觉任令过于不近人情了。
哪有连元宵节都不让人过完的?
“小胤小胤……”小扫帚蹭到胤奚腿边,仰头呵出一口白气,不踏实地小声说,“你带上我,我和你一起走吧?”
胤奚身罩素净的青袍,腰带上挂有文士的如意结锦囊,腰畔悬着鸾君刀,一副远行装扮。他低头摸了摸小扫帚的羊角辫,神色温煦。
“别怕,你在家里好好读书,听‘家主大人’的话。回来给你带礼物。”
说罢,他在晨光中望向谢澜安,眼含千万重深意,话却是对女郎身边近卫说的:“无论女郎外出何处,身边绝不可离人。”
有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